「喂,問你呢你干嘛無緣無故打我?」
風鑽進紗罩,拂得燭火亂搖。光線一時昏暗一時明亮,使得背牆而立的女子的那雙蒙了水霧的桃花眼一時晦暗一時熠熠,就如她前一刻的古怪與後一秒的正常,變換之快,把瑞明弄糊涂了。
他不動聲色地退後些,睞眼盯著凝寶,心中滿是疑惑。
凝寶左臉頰上那幾個泛紅的指頭印還在,說明她確實狠狠地給過她自己一耳光。那麼剛才她無視他的存在,對著一面虛幻的鏡子梳妝,還用種彷如孩童般稚氣尖細的嗓音安慰自己、哄騙自己、斥罵自己也都是確實發生過的事。
單憑這些,他就可以肯定,在那短短半個時辰里,她是真的完全陷進了藥物引發的幻覺里,把這兒當成了北宣王府里那間只屬于她的屋子。
只是,「春熙」隨汗液揮發出來時的氣味雖然不佳,但它誘引為它所惑之人去構築的那個幻夢卻並非噩夢。
如果凝寶中的是「春熙」,她在幻覺中會回到她最熟悉也最能令她覺得安全、安心的地方,舒適愜意,無人攪擾,她可以恣意地做任何能令她開心的事。而不是墮入痛苦悲慘的過去,因著某些人的私心強迫自己承認自己是怪物,因著某個人的安危強迫自己接受殘酷不合理的安排,一天一天、一點一點,將自己推向崩潰的邊緣,推向滿是怨恨的癲狂深淵
如方才那種情形,他完全不能將之與「春熙」聯系到一起,反而會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在昆嵐山中凝寶兩次因著這毒那蠱混亂記憶而導致性情大變的事……難道他和凝寶分開的那半個時辰里,又有人趁機對她下毒?
「喂」凝寶忽然湊近來,伸手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有疑惑,也有擔心,「你怎麼了?」
瑞明驀然回神,條件反射地朝後退了兩步,略一沉思,試探地拿手指指著自己的鼻尖,問道︰「我是誰?」
凝寶愕然,旋即便拿種看傻子的目光上下打量他,還嘲弄地笑道︰「明少爺,您中邪了?」
瑞明噎了噎,沒好氣地拍開她順勢伸過來欲捏他臉頰的爪子︰「你才中邪了呢」
可以肯定她已經完全清醒了,他的心卻依然懸在半空里。見她又是翻白眼又是撇嘴,繞過他就要往桌子那邊去,他忙拉住她,不由分說便扣住她的右腕給她號脈。
之前她對他視若無睹,他說話她也听不見,分明與「春熙」致幻時的情形相仿,但中了「春熙」的人的脈象當是沉而有力,來去急促,而她的脈象卻不粗不細,不浮不沉,不剛不弱,正常得很……不是吧她的脈象很正常?
瑞明大吃一驚,凝神屏氣再號。
就當他先前想岔了吧,她雖失了內力,朱玉果和蛇丹卻不是白吃的,尋常的迷香和毒物根本奈何不了她。「春熙」若能讓她中招,那只能是因為這種上古秘藥的配方獨特,不止所用的藥材都不含毒,配制出來的「春熙」也非毒,讓融入她血液中的解毒聖藥無從解起。
可是如記載了「春熙」這種上古秘藥配方的古籍能有多少本?夏侯國里如流香那種研毒高手又有幾人?
就算真有人使毒研毒的手段勝過流香,還幸運地持有失傳已久的配毒秘方,那凝寶的運氣得有多背才能讓她撞上啊?
而且現在凝寶的脈象都不能以一個怪字來形容了——哪怕連「春熙」也奈何不了她,她積勞成疾郁結難紓又長年服食天香丸那種揠苗助長的「妙藥」,內腑受損不輕,他依照古方配來給她抒氣養神的藥再好,一兩年內想要讓她痊愈都是無稽之談。但那藥才用了多久啊,她的脈象居然就能跟身體康健從無病痛的壯漢的脈象一樣了?說夢話呢吧
寒風不斷涌進屋里,沒有炭火的庇佑,屋里與屋外簡直就要沒分別了,瑞明卻楞是急出一腦門的汗。他都號了好幾次了,結果還是一樣,她的脈象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瑞明穩住心神,把凝寶拉到桌旁,按她在椅子上坐下,右腕號完號左腕,「寸、關、尺」三部全不差,手法從浮取、中取到沉取,又從沉取、中取到浮取,翻來覆去,覆去翻來,始終不肯相信自己的判斷。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他曾經因為太放心,大意失察直到凝寶嘔血才發現她早已重病纏身,那樣的錯,他這輩子都不能再犯第二次了
凝寶初時被他凝重的表情嚇到了,只道是她作假被他瞧出了端倪,心虛得不行。時間長了她覺出不對,輕聲問了他好幾次他都不吭氣,她便坐不住了,猛地抽回手來,皺眉道︰「你到底在鬧什麼啊?剛才莫名其妙打我後腦勺,害得我撞到牆上老門頭都撞出個包,這會兒又拼命給我號脈,跟你說話你也不理睬——干嘛?我又得罪你了?」
她說罷倒杯了茶一氣兒飲盡,咂咂嘴猶覺口干,見瑞明呆呆望著她不知在想什麼,干脆再喝兩杯潤了喉舌再追問︰「你說話啊,光盯著我做什麼?我臉上又沒有花」
瑞明仍是發怔不出聲,她沒轍了,郁悶地別過臉去不看他,只一杯接一杯地喝茶解渴。
那茶杯和飯館里呈給食客用的沒分別,茶壺卻是大肚彎嘴青瓷壺,比尋常茶壺裝的茶水多,客棧的伙計為了少跑兩趟,晚間給住客送茶水都是用這種壺來裝,一壺茶至少能斟個十二杯。可這麼一會兒工夫,凝寶竟是渴到把剩下的大半壺茶水都喝了個底朝天還嫌不夠,又開門出去扶著走廊邊上的欄桿高聲喚伙計來添茶。
靠近門邊的地上,水珠子猶在碎瓷片上閃閃爍爍。她看見那攤狼藉的時候不由得愣了一下,轉頭看看兀自發呆的瑞明,到嘴邊的話又咽回去,百無聊賴地倚著門框等伙計。
那伙計動作倒快,不一會兒就提著銅壺上來了。之前踫了壁,這回不敢造次,立在門外小心翼翼地問凝寶是自己來還是他去添。
凝寶向來不在意這些,何況她的嗓子干得都要冒煙了,多耽一秒也難捱,道聲「給我就行了」,接過銅壺便轉身進去了。
她沒關門,伙計尋思著她是要進去拿銀子打賞他,便立在門口偷偷模模地朝屋里張望。一眼看見桌旁背對門口靜坐不語的瑞明,下一秒又發現地上那灘水跡碎瓷片,他立馬憑經驗斷定這小兩口鴛鴦戲水不慎戲出矛盾來,都鬧到摔東西了,于是連賞錢都不敢要了,輕手輕腳地把門拉上,急急忙忙就下樓去了。
凝寶連著喝了三杯茶才想起來這種時辰使喚人,怎麼也該給點慰勞的,正想給人家說聲抱歉再去跟瑞明拿銀子,扭頭一看門關上了,料著伙計已經走了,只得作罷,繼續喝她的茶。
額頭和後腦勺還在隱隱作痛,她的困意早沒了,瑞明不理她,她也沒事做,索性邊喝茶邊琢磨該怎麼解決那個讓她煩惱的問題。
想啊想啊,想到頭都疼了,想到又喝光了一大壺茶,她還是沒找到頭緒,瑞明也依舊木頭樣地坐在那里發呆。
喝太多水了,肚子脹得難受,里間床下有馬桶,她卻舍近求遠下樓跑去後院的茅房解決——她實在是受不了屋里那種沉悶古怪的氣氛了。
回來瞧見瑞明還在呆坐,她無奈得直想撓牆。好在口已經不渴了,她想想便進里間抖開被子躺床上去了。
她是睡不著,可不睡又能怎麼樣?舒舒服服地躺著總比枯坐著看瑞明發呆強吧?況且他不像是在生氣,又不肯告訴她他是在為著什麼事發愁,她就算干等下去恐怕也只是白費力氣。
凝寶望著床頂暗暗嘆氣。讓她揪心的麻煩還沒解決,北宣城里還有一堆麻煩在等著她,瑞明卻又突然變得古古怪怪的……她的人生是不是被詛咒了啊?不然為什麼別人都沒那麼多事兒,偏她連一刻安穩也求不得呢?
她正管那兒沮喪,瑞明忽然推門進來了。他在床前停步,低頭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看得她心里都發毛了,他才遲疑地問道︰「阿寶,你不冷嗎?」。
啊?凝寶詫異地瞪著他。他獨自發了半天呆,又跑來床前看了她半天,沒有解釋也就算了,好容易開個口,為什麼第一句就是這麼沒頭沒腦的?
「阿寶,火盆里的火早都熄了,里間外間的窗戶全開著,你不覺得冷嗎?」。他特意強調,像是想讓她明白什麼。
可惜凝寶現在真的是一點都猜不出他的心思,除了覺得他的問話莫名其妙,還是莫名其妙
她同他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一陣兒,驀地掀開被子跳起來,站在床上叉著腰,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氣呼呼地道︰「宗政瑞明,我這人笨得很,你有話就直說,甭跟我拐七繞八的」
瑞明微仰著頭又定定地望著她。忽然間,他微微一笑,淡道︰「把右手給我。」
凝寶一愣,腦子還沒轉過彎來,右手已經朝他伸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