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爺的手心里不知何時已被冷汗浸濕,那種冷膩濕黏讓他很不舒服,他習慣性地從掛在腰間的荷包里取出條方巾來擦手。
自從摔了煙桿,他就很少踫煙了,專門備來擦煙嘴的方巾卻還是不曾忘記隨身帶著。
方巾入手涼滑柔膩,展開來,三花絲上繡的是西津十景圖。早是看慣了的東西,擦淨手中汗便打算放回去。
忽然間,他呼吸一滯,將那方巾重新展開來。
是的,是三花絲上繡了西津十景圖,針腳細密,做工精致……那是凝寶某次同孟雪俊大打出手差點夷平了相思燻教坊後院的懲罰。
他還記得那段日子,她被禁足數月不得出小院,每每風和日麗,她就會把繡架搬到院里來,嘟著嘴一邊咕噥一邊認真地照著圖樣繡啊繡啊,全然不疑他別有用心,只一心一意要他消氣。
這樣的事還有很多。
譬如以前她還在坊里受訓時,不管孟雪俊怎麼捉弄她刁難她,她那位戴上面具偽名「北江」的爹爹怎麼苛責她懲罰她,她總是忍氣吞聲自己受著。到了他面前,她就總是笑,總是說別人對她很好很好,他不必擔心她會受委屈。
又譬如每年臨近他的生辰,不管凝寶身在何處,必不忘問他想要什麼生辰賀禮,他總是隨興而答,有時根本就是故意為難她了,她卻每次都會在他生辰的那一天準時將他想要的東西奉上,從不抱怨,也從不告訴別人她為了得到那些東西受了多少苦……
七爺攥緊了那塊方巾,精致的西津十景圖在他手中扭曲變形。
他晦暗了眼眸,想著這些年來他所做的一切,想著這些年來有她陪伴的點點滴滴,想要放棄卻又不甘心,不甘心卻又恐懼著堅持的後果。
他猶豫著,不知怎麼開口,不知開口應該說什麼。
瑞明將七爺的神情變化看在眼里。七爺是光寧帝的親兒子,光寧帝是夏侯臨輝和宗政宣宏的大恩人,七爺不低頭,夏侯臨輝和宗政宣宏有心放棄也不會先開口。
他對凝寶有信心,但又忍不住地擔心。如果凝寶給出的一刻期限到了,七爺還是沉默,夏侯臨輝和宗政宣宏勢必也不會認輸。他和哥哥既是站在凝寶這邊,那他們和爺爺……至親反目是他現在最不想看到的事。
「不如多給他們兩天時間,讓他們好好想想?這種事急不來的。」他湊到凝寶耳畔小聲建議。
過了年凝寶就滿二十一歲了,也就是說這個計劃從籌劃到實施已經將近二十一年。不管是誰為了一件事花了二十一年的工夫,又怎麼肯在短短一刻鐘里想通放棄?除非出現奇跡。
凝寶笑著搖搖頭,瞥眼金鶴離爐頂珠越來越近的長喙,並不刻意壓低聲音︰「我知道這二十年來活得不開心的不止是我一個人,可是以後的日子我不想再為同一件事繼續不開心……以前我總是知道了也裝糊涂,為了讓自己活得輕松點不斷地騙自己,想問不敢問,以為一直等下去,終有一天會有人主動告訴我答案。可是我活在這個世上不是為了成為誰的替代、誰的傀儡,我也不想再浪費時間去等待一個答案。如果有人覺得一個二十年還不夠他‘好好想想’的話,那我只好對他說聲對不住了,他願意再花二十年還是四十年去想都是他自己的事,我不奉陪了。」
七爺心底陡地一震,抬頭定定地望著她。曾經橫刀立馬征戰沙場的北宣王夏侯臨輝竟然像個無措的小孩子,低頭絞起了手指。
宗政宣宏看上去似乎也很緊張,但瑞明注意到他別過臉去時嘴角輕輕地翹了翹,臉上飛快地掠過絲笑色。
那可不是為某事執著卻被硬逼著放棄的人會有的神情。瑞明眼珠一轉,想想以前他扮傻子時宗政宣宏拐彎抹角透露給他知曉的那些事、跟他說過的那些話,又想想那天晚上他跟宗政宣宏單獨相處時宗政宣宏的言行和神情變化,心里就踏實了許多。
瑞明敢肯定宗政宣宏早是不想繼續這個計劃了,可為著承諾,為著同他聯手糊弄世人多年的老友夏侯臨輝,為著宗政家不會被他的毀諾所連累,他不得不裝出心甘情願配合的樣子來。現在只要夏侯臨輝一吐口,他百分百就會立馬附和贊同。
瑞明垂下睫羽擋住眼中蕩起的狡黠笑意,既然爺爺有放棄的心思,他這做孫子的怎麼能不幫爺爺一把呢?
他長吁了口氣,微蹙眉頭,佯作發愁,嘆道︰「可是如果一刻鐘到了,他們還是不說話怎麼辦?我們如今雖是有了銀子,可人手上……單你爺爺府里那群護衛我們怕是都應付不過來,更何況王軍的駐地離這兒也沒多遠吧?再加上七爺手底下的鬼衛,我爺爺帶來的護衛……就憑我們三個,今兒出得了茶莊也出不了城啊。」
樂平也有同感,卻又生怕長了他人志氣滅了自家的威風,立刻繃起臉來拿鼻子哼了一聲,舉舉手中的雪嶺刀,頗為豪氣地道︰「那又如何?大不了我拿一條命換他們二十條命,不虧」
宗政宣宏哪里听得這種話,他辛苦養大孫子就是讓孫子跟人搏命的?當下怒瞪樂平,冷哼一聲。
可還沒等他開口訓斥,凝寶已沉下臉來,起身劈手奪過雪嶺刀。
但听錚地一聲輕響,雪嶺出鞘,兩位老爺子還沒反應過來,只覺一陣冷風迎面撲來。待風過,定楮一看,凝寶還站在那里,入鞘的雪嶺刀卻回到了樂平手中,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兩老詫異地對視一眼,又齊齊望向七爺。
七爺不知為何直勾勾地看著那張八仙桌,方巾掉到了地上都沒發覺。茶桌另一邊的花之雲卻是一臉驚駭,朝後縮得幾乎都快貼在了夏侯楚恩身上。
突然間,「叮」的一聲脆響,金鶴長喙觸珠,一刻屆滿。
凝寶撢撢衣袖,回頭朝瑞明和樂平淡淡一笑︰「走吧,該回去了。」
樂平茫然地看看那幾個神色各異的男人,撓撓頭,把雪嶺刀別到腰帶上,當真和瑞明離座跟著凝寶走了。
繞過屏風,剛到門口,樂平提起的腳還沒跨過門檻呢,就听見里頭 里啪啦不知道什麼玩意兒碎了散了。
他驚訝地回頭去看,屏風擋住了視線,什麼都看不到。他正猶豫要不要回去看看,跟在他後面的瑞明伸手推了他一下,笑道︰「哥,發什麼愣呢?不就是那張桌子跟西津王的袖子一個下場了麼?」
樂平一愣,想起西津王夏侯雲瑋在凝寶面前弄鬼被凝寶幾刀把他的衣袖變成碎布的情形,吐吐舌頭,慣性地馬屁︰「師父就是牛」
凝寶回眸一笑,不見得意,卻多少有那麼點促狹的味道︰「所以說要是再踫上這樣的事,不要一張嘴就說拿你一條命換二十條不虧什麼的。只要我手中有刀,你弟弟手里有藥,不敢說千軍萬馬來了咱們還能全身而退,折他個三五千挫挫他們的銳氣咱們還是做得到的。」
樂平瞪大了眼楮︰「可是師父你在西津的時候不就說過你不想殺人了嗎?」。
凝寶揉揉後頸,望著樓外的白雪紅梅,笑了︰「是不想啊,以殺止殺其實是個蠢得不能再蠢的法子,可是……兔子被逼急了也會咬人的,更何況我這麼個拿無數靈丹妙藥堆出來的‘高手’?」
樂平拊掌大笑︰「是極是極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百倍還之」又道︰「前些天我剛到這兒的時候還听鐘明和蠻丫頭說師父你為著該不該殺人發愁,我還納悶師父你怎麼會犯這種糊涂呢?嘁,鬧半天是他們瞎說的。」
凝寶也不辯解,笑眯眯挽住瑞明的手下樓去。
樂平一出那屋子就跟猴兒似的靜不下來,嫌跟在他們後面說話不方便,下了樓緊跑幾步繞到他們前面去,背過身來倒退著走,把他知道的鐘明、葉陽麗婷和孟雪俊的情況一說,又開始炫耀他拿討債生意弄得青衣幫手頭沒活錢的事來。
三個人有說有笑,走得慢吞吞的,跟游園似的悠閑。剛走到離小樓大約二十來丈的地方,突然听見後面遠遠傳來一聲︰「凝寶」。
樂平循聲抬頭往小樓的二樓走廊那邊一看,樂了︰「七爺坐不住了。」
瑞明忙回頭去看,凝寶卻只是停住了腳,靜靜地站在那里。
樓上衣袂翩然的男人怔怔地看著她的背影,半晌才高聲道︰「我就住在你二叔的翡翠別苑里,你得空過來坐坐。」頓一下,又像是要解釋什麼一樣補充道︰「我們許久不曾對弈了,你來之前知會一聲,我讓流香送她煮的九制陳皮茶來。」
凝寶沒說話,只朝後揚了揚手,然後把看著小樓發愣的樂平拽過來,一手挽著他,一手挽著瑞明朝遠處的園門走去。
樂平不甘心地回頭去看,只見七爺呆呆地站了一會兒便轉過身去,同跟著他出來的那兩位老爺子說了什麼,夏侯臨輝戀戀不舍地朝凝寶這邊呆看了好一會兒,才追著他和宗政宣宏進屋去。
「什麼啊他這算是怎麼回事啊」樂平一面為著自己的待遇和瑞明一樣而開心,一面又為著七爺的那幾句不清不楚的話郁悶,「師父問他的他不答,這種時候說什麼對弈喝茶嘛」
凝寶轉頭看看滿臉笑容難掩欣喜的瑞明,也忍不住彎了嘴角。她斜睨著悶悶不樂的樂平,故意大聲嘆了口氣︰「這可怎麼辦啊,樂平?」
樂平只道她心里難受,忙收了郁郁之色故作歡顏︰「誒,沒事沒事,師父不用擔心,就算他們翻臉又能咋地?有我和我弟在,怎麼都不會讓他們欺負師父你的。」
凝寶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
瑞明嘆道︰「傻哥哥,人七爺那是什麼身份?論輩分,他還大過阿寶的爹爹呢,你說他能當著咱們這種小輩的面認輸就直接說‘我輸了’?」看樂平還是糾結,不由搖頭︰「你沒听他說要阿寶‘得空’去他那兒去坐坐嗎?所謂‘得空’……」
樂平眼楮一亮︰「哦哦哦,敢情是這麼回事啊師父你往後不必再听他的話隨叫隨到,就是他來請你,你不高興去都可以不甩他」開心之極,簡直眉飛色舞了︰「所以說師父就是牛啊,隨便說幾句話再剁碎張桌子,七爺那種輩分的都得跟你平起平坐了」
他正樂呢,忽覺臂上一疼,低頭看,凝寶的手指緊緊扣住了他的手臂。她低著頭,雙目緊闔,側臉煞白,額上不知何時出了那許多汗,咬牙咬得腮幫子上都現出清晰的稜痕來。
「師父你怎麼了?」樂平唬了一跳。
凝寶輕輕地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聲張,喘勻了氣才艱難地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來︰「帶我回六叔那兒,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