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訓斥,卻比訓斥更重。
費心想要蒙混過去的事被當眾揭穿,葉陽麗婷一時間臉紅過耳,心跳如擂鼓,怦怦震得耳朵都疼起來。她瞧著凝寶那意思是馬上就要走了,顧不得再去管旁人如何想,低著頭搶先跑出去了。
凝寶像是沒看見,沖瑞明點了下頭,又瞥眼還傻乎乎坐在那兒的樂平,徑自朝門口走去。
她一只腳剛跨過門檻,鐘明和孟雪俊驀然醒覺,同時出聲阻止——
「大小姐,這不公平」
「凝寶,你這就想撇清了?」
凝寶回過頭來,左眉上挑,揚唇一笑,譏笑。
鐘明得到的回復是——「我是想給你公平,可誰來給我公平?」
孟雪俊則得到了——「正因為撇不清,所以我才會是主謀,而你們只是幫凶。」
兩句話鎮住了兩個人,凝寶擺擺手,道聲「好自為之」,腳步不停,再不回頭。
瑞明早是離座站在一旁,卻是看著樂平追出偏廳也沒動。趁孟雪俊還愣著,他飛快朝鐘明做了個手勢,又轉身壓低聲音提醒還跪在那里的溫然肅︰「跟上來」
不等那兩個反應過來,他已快步離開。
鐘明回神快,沒時間想明白干脆就不想了,沖出偏廳就去追凝寶。
溫然肅一想通其中關節,猛然意識到凝寶突然翻臉是因為什麼,渾身一震,爬起來就往外跑。
孟雪俊腦子比他活泛,卻糾結于對凝寶的情感慢了一拍。等他靜下心來將凝寶那句關于主謀和幫凶的話仔細一琢磨,臉上的血色霎時便褪得一干二淨。
他沒閑情再跟劉成萬計較,把劉成萬從地上拽起來,半扶半架著往外走。
出了院子,孟雪俊發現溫然肅忙著召集上次在華陽縣死里逃生跟著他來到北宣的那些死士和護衛,不知為何就沖動地過去抓住他的左臂︰「你都自身難保了還管他們干嘛?走」
溫然肅左臂上驀然繃緊的肌肉在孟雪俊的話出口後忽然松弛下來。他扭頭看看孟雪俊,眼中沒有感激,繃成一條直線的唇流露出隱忍的味道。他像拍髒東西一樣拍掉孟雪俊箍在他左臂上的手,狐狼似的孤高又重新出現在他的表情里︰「我不是你,劉少爺。」
丟下這一句和呆立的孟雪俊,他大步走到列好隊的死士和護衛們面前,高聲道︰「不想死的就不要磨磨蹭蹭,跟緊大小姐,大小姐去哪兒我們去哪兒——走」
無人質疑。
同歷生死未必能讓他們完全信賴彼此,但他們信溫然肅,信這個曾經跟他們一樣被人棄若敝履,卻在生死關頭沒有拋棄他們獨自逃走的男人。而在南斗王府做護衛副總領的經歷讓溫然肅把他們訓練得很好,四十多人的隊伍很快就撤離了這所給了他們幾個月安生日子的宅子,毫不留戀,也不理會路人驚奇的目光,小跑追趕著行往北宣王府方向的凝寶一行。
在離鐘明只有兩丈遠的時候,溫然肅放慢腳步,他身後的長龍也隨即放慢腳步,始終跟鐘明保持著兩丈的距離,鐘明則始終跟前方的凝寶和宗政家的兩兄弟保持著兩丈距離。就算他們穿著不同色不同款的勁裝,攜帶的武器也不一樣,在旁人看來,這群昂首闊步又不乏謹慎小心的漢子依舊像是凝寶和宗政家兩兄弟的護衛隊。
陣仗驚人的隊伍引得行人紛紛駐足,街上來往的車馬自覺地避到一旁給他們讓開路。樂平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原本就吊在半空下不來的心簡直都提到了嗓子眼里,他暗暗替這些「幫凶」捏了把冷汗,低聲跟凝寶報告︰「師父,怎麼辦?鐘叔他們全跟來了。」
凝寶懶洋洋地斜他一眼︰「這道是你開的?許你來,就不許別人來?」
樂平一噎︰「可是師父不是要趕鐘叔他們走嗎?」。
凝寶又斜他一眼,都懶得說話了。瑞明低笑一聲,悄悄遞個眼色給他,替凝寶作答︰「阿寶是跟他們沒關系了,可阿寶沒說不讓他們跟啊。」
啊?這是什麼道理?樂平想不通了︰「既然許他們跟,剛才干嘛又要……之前還說讓鐘叔、溫叔陪我和弟弟練手的。」
凝寶冷哼一聲,他趕忙閉緊了嘴巴裝溫順。
瑞明看他憋得可憐,只得叫他過來自己旁邊走,輕聲提點道︰「不先讓他們放松,哪里嚇得到他們呢?嚇不到他們,他們哪里能這麼听話呢?」
樂平一愣,多少明白點了,口中卻道︰「好端端的干嘛要嚇他們啊?就算不嚇,難道他們還敢違逆師父不成?」
瑞明搖頭嘆氣︰「我的傻哥哥啊,你當夏侯王爺和阿寶的那位二叔是吃素的?」丟下怔忡的樂平,輕聲問凝寶︰「今兒你五叔把四叔六叔都拉走,是你跟你五叔提議的,還是他讓鐘叔在你逛街的時候扮成小販通知你的?」
「後者。」凝寶微微一曬,「不過他晚了一步。我去二叔家的時候,二叔就讓我今兒下午帶著你倆再去他家陪他說說話,美味佳肴隨我們吃,有寶貝不會少了你們的。」
「……」瑞明揉了揉眉心。這一家子可真是……
樂平又糊涂了︰「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啊?這跟師父嚇唬鐘叔他們有關系嗎?」。
瑞明想捶他的腦袋了︰「倘若我們都上那位二爺家大吃大喝撈寶貝去了,六叔、四叔又被五叔拉去看那位二爺了,你覺得阿蠻和鐘叔他們還能平安無事地在那所宅子里等咱們回來嗎?」。
樂平心底陡地一震,還想再問,瑞明一記凌厲眼風把他的話堵回去︰「這里不是只有我們三個人。」
樂平掃眼周遭,點點頭,不再說話。瑞明瞥眼籠著手氣定神閑若閑庭漫步的凝寶,低道︰「走這麼慢,你得端到什麼時候去,撐得住嗎?」。
凝寶扯扯嘴角︰「撐不住也得撐啊,不然誰知道北宣王的孫女回來了呢?」
說到後半句時她用上了兩分內力,聲音不大,街道兩旁好奇注目的路人卻個個都听得清楚。
世人都知道北宣王只有一個孫女,兒時就得太上皇另眼相看,取字「悅然」,一道聖旨定為夏侯家族的下任家主。她這麼一說,哪個還不知道她是誰啊?
不知誰人驚呼︰「是悅然大小姐啊」
緊跟著就有人低叫︰「悅然大小姐的病好了」
一時間茱萸大街兩旁店鋪的伙計老板客人全都跑出來站在路邊,短暫的交頭接耳之後,人們便安靜下來,沉默地看著那個被華貴的銀狐皮大氅裹住的嬌小身影慢慢前行。
這不像是高興的樣子啊……樂平詫異地偏過頭去看凝寶,到底還是忍不住要問︰「師父,他們怎麼不歡呼啊?」
凝寶淡淡一笑,神情里沒有絲毫不悅︰「你見到怪物會歡呼嗎?」。
北宣王的嫡長孫女夏侯霖羽,三歲執刀,四歲即成北宣眾人周知的死囚行刑者,縱是陪伴過她的貼身護衛和婢女,敢違逆她,也是死路一條。她的心狠手辣冷酷無情得到太上皇宏倫帝八字贊許︰「天賦異稟前途無量」,若非她六歲生辰前夜突發急病被送至湖谷休養,十五年前她就已取代北宣王夏侯臨輝進入朝堂,成為今上身邊最凶惡的狼。
十七年前就能讓文武百官黎民百姓聞之色變的怪物,除了那些想利用她想控制她的人,誰會對她十七年後的回歸歡欣雀躍?夏侯國又不是人人都瘋了。
只不過如今她心有歸處,他人喜與不喜,同她何干?
瑞明本就不在意旁人眼光,經歷那許多事後,鎮定工夫更上層樓,見她真是不在乎,便笑著接上一句︰「更何況這一來就是一雙?」
他兩個可以將這樣的事當笑話講,樂平卻听得心里發堵,忿忿地拿眼刀掃殺圍觀者,牙齒咬得喀喀響。
瑞明拍拍他的後背︰「哥,別這樣,人都會有怕的時候……怕了才會听話,不是嗎?」。
他一語雙關,樂平愣了一下,旋即便明白了凝寶剛才突然翻臉的另一個目的了。他嘿嘿一樂,也拍了下瑞明的後背︰「好小子,難怪師父會那麼寶貝你了,敢情你和師父都已經到了心有靈犀不點也通的地步了。」
瑞明笑得眼楮彎作兩輪月牙,臉不紅來心不跳︰「過獎過獎,其實哥哥你也該給我找位嫂嫂來練練這門功夫了。」
樂平噎了噎,當沒听見,偏頭去看凝寶。他還以為凝寶會臉紅佯怒叫他別胡鬧,誰曉得凝寶居然眯起了眼楮,一副很受用的樣子,還頜首笑道︰「不錯不錯,你跟阿蠻混了幾天,馬屁功夫果然就長進多了,往後你倆都照這麼拍就行了。」
樂平登時無語凝噎。
瑞明和凝寶卻相視一笑,瑞明伸過手去,凝寶坦然將手遞到他掌心里,兩個人甜甜蜜蜜,手牽著手領著那浩浩蕩蕩的隊伍巡游似的把北宣城的四條大街都走遍了,才心滿意足地在北宣王府的大門前停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