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囂一日的通州碼頭終于在子時前後安靜下來,累了一日的船工腳夫小販也漸漸進入了夢鄉。
嘶、嘶、嘶,隨著三聲突兀刺耳的聲音響起,三朵絢麗奪目的花兒在靜謐的夜空中依次綻開,短暫的美麗之後,夜空又歸于平靜。
通州大多數人都听見了這聲音,但放在心上的人少之又少。
和衣而臥的蘭芮卻從床上一躍跳到地上,穿上鞋子開門去了天井中,等她抬頭望向夜空時,只看見星星點點的光亮。
幾乎就在這時,她听見有人嘶聲力竭的高喊聲。
「走水了走水了」
「碼頭上的槽船走水了」
她心中一緊,真的出事了
晚飯過後,她與送水的婆子閑聊了一陣,這才知道漕糧運抵京城,不管是在東便門大通橋卸下還是在通州碼頭卸下,都會用大車和騾馬運去齊化門入倉,而胡愈昨日與她所說的存放軍糧的地方,只是因這次在通州卸下的軍糧太多,大車騾馬一時無法轉運,這才臨時搭建的倉房。
「三小姐,你怎麼起來了?是不是也被方才那幾聲異響驚醒了?」玉桂宿在蘭芮的房中上夜,也被焰火劃破夜空的聲音驚醒,蘭芮開門出來時,她趕緊披著衣服跟了出來。只是听力不及蘭芮,碼頭那邊的喧鬧一點都沒听見。
蘭芮點了點頭。這時高喊聲中還夾雜著敲擊銅盆的聲響,想來是船工呼救。她朝記憶中碼頭的方向看去,黑色的夜空泛著奇異的紅色,越來越亮。
帶著幾分不解的玉桂順著蘭芮的視線看去,頓時吸了一口氣,「小姐,那邊出了什麼事?難道著火了?」
「看樣子是。」
玉桂有些著急︰「是什麼地方起火,不知會不會燒到這里來?小姐,是不是跟大太太和二太太回一聲,趁火還沒有燒過來趕緊回京。」
「不用,是碼頭那邊的槽船起火,離這里二里地,而且槽船四周都是水,大火很快就會撲滅。」蘭芮神色凝重,槽船上糧食雖然沒有全部卸下,但應該沒有倉房里多,為什麼韃子會選擇糧食不多的槽船下手?僅僅是因碼頭苦力船工多,很容易混進去?
這些還在其次,她心中真正想不透的是,槽船是在焰火之後起火的,焰火顯然是韃子的訊號,並不是她猜想的胡愈通知她的訊號,胡愈為什麼會知道?
就是胡愈用篤定的語氣與她說今晚有事時,她心中也還存著僥幸,覺的胡愈只是猜測,但現在看來,胡愈對今晚發生的一切了如指掌,甚至知道韃子所用的信號。
這只有一種可能,這事和衛王月兌不了干系。
韃子是衛王的人所扮?還是衛王得了情報,只是沒有通知吳王?
蘭芮她希望是後者。
「那就好,那就好。」玉桂稍微定了心,目不轉楮的看著紅彤彤的天空,「那……咱們現在怎麼辦?」
「啊富貴園走水了」
「起火了劉記腐乳起火了」
…….
蘭芮還不及回答,又听見有人高呼,這一次是從四面八方同時傳來,甚至有的高呼聲就在附近,玉桂也听見了,瞪著一雙驚駭的眼楮四處張望,待看清火光四起時,饒是平常以穩重著稱,也忍不住高聲喊了一嗓子。
蘭芮也有些發懵,她沒想到情況會這樣嚴重,不管放火是衛王也好,還是韃子也罷,這完全是不管通州百姓死活的架勢。
陸續有人從房中走出來,待看清外面的情形,立刻喊叫起來,好又來小小的天井中亂成一團。
蘭芮很後悔,她下午雖然不知情況有這樣嚴重,但也清楚這一屋子的女眷身處險境,那時候她要是立刻勸說文夫人回京…….
到底是她的僥幸,她的私心讓所有人陷入了險境。
這時她已經不去想胡愈的話了,現在最重要的是護住滿院人的安危。
文夫人捧著肚子,嘶聲力竭的吩咐馮媽媽︰「快去將隨行的人叫起來,這就準備回京」
「不行」蘭芮想也不想,沉聲喝止,「現在不能走。」
「為什麼不行?難不成在這里等著被燒死」文夫人怒視著蘭芮,在紅艷艷的天空下,她的臉竟有幾分猙獰。
「現在外面亂成一片,馬車能不能通行都難說,不能通行就只能走路,咱們都是深閨女眷,如何跟那些以力氣吃飯的人拼力氣?踩傷或者擠散都有可能。即便是馬車還能通行,到處起火,萬一驚了馬又怎麼辦?娘莫忘了,您還有近七個月的身孕。」蘭芮一字一句都鏗鏘有力,渾身立刻有一種渾然天成的迫人氣勢。
在這樣的氣勢壓迫下,文夫人怔了怔,認真的思考著蘭芮的話。
一旁吳夫人道︰「大嫂,我覺的三丫頭的話沒錯。」
走也不行,留下四周又都起了火
蘭茉驚慌失措,小聲啜泣起來,她一哭,連翹白芷幾個丫頭也跟著抹起了眼淚。
「誰也準哭莫要火沒有燒過來,咱們這邊卻先亂了陣腳」蘭芮大喝一聲,這時候規矩什麼的全成了笑談,她這一喝,成功的讓幾人閉了口。
文夫人想明白蘭芮的話沒錯,雙腿就有些發軟,「那你說,現在怎麼辦?」
「馮媽媽,你照顧好娘親和三嬸,白芷,你寸步不離的跟著二姐姐連翹,你去尋好又來的掌櫃,讓他領著伙計在客棧四周巡視,以防有人往院中倒火油和者火把。你與他說,若是好又來無事,一人賞銀五十兩若是有誰私自逃走的,送官查辦至于其余的人,全听從趙大叔分派……這院中有一口井,你們取出所有能盛水的器具裝滿水備用。還有,浸濕所有被褥,一旦這里真的起火,裹著被子往外跑,跑出去後在觀音廟外相聚。」
天井中,只有蘭芮的聲音,她的沉著冷靜感染了所有的人,雖心中還是害怕,但到底沒有哭泣或者嚷嚷。
環視了一周,她揚聲道︰「好,現在大家分頭行動。」
將文夫人幾人送進房中,好又來掌櫃已經在天井中等候,在來時的路上,他旁敲側擊的從連翹口中探問一行人的來歷,連翹在文夫人跟前當差,自是有幾分見識,知道此時掌櫃知道了來歷反而會更好,就沒有隱瞞。因此掌櫃見到蘭芮比白天更恭敬。
「小的已經將小姐的話吩咐了下去。」
蘭芮點了點頭,看院中所有人各司其職,井然有序,她微微松了一口氣,對掌櫃的說︰「跟我走。」
她擔心伙計就是發現有人放火,也制服不了放火者。
掌櫃的呆了呆,而後才明白蘭芮是要去客棧外面巡視,「這……小姐千金貴體,萬一有點閃失,就是殺了小的也不夠抵罪啊……」
蘭芮不待他說完,大步流星的往外走。
掌櫃哭喪著臉跟了上去。
繞著客棧的圍牆走了一圈,蘭芮這才吁了一口氣,好又來客棧獨成一體,與左右相鄰的房舍隔了仗許的距離,也就是說,只要守住不讓人往里扔火星子,客棧不會被旁邊的火勢波及。
她突然想起,指了指客棧與一旁的鋪子,問緊緊跟隨她左右的掌櫃︰「通州的房舍是不是都像這樣,兩戶之間留有距離?」
掌櫃抹了一把額上的汗,忙不迭的點頭,「通州地大,建房時自然沒必要像京城那樣挨在一起。」
蘭芮四下看了看,起火的地點雖然多,但火勢都沒有蔓延。
還好,雖然房舍燒著了,但人應該都能逃出來,似乎沒有想象的嚴重。
聲東擊西。
蘭芮腦中突然冒出這樣一個詞來,倉房防衛森嚴,只有將通州攪得一片混亂,這才有機會接近倉房。
倉房方向還沒有起火。
既然韃子目標是倉房,現在通州已亂,應該不會再放火才是。
「住在你家中的那位少爺呢?」
掌櫃自詡還算聰明,但眼前這位小姐卻完全讓他模不著頭腦,下意識的就搖了搖頭,「小的不知道,小的醒來後那位姐姐就過來了……」
「好好巡視,我去去就來。」
好吧,不管胡愈用意何在,只要燒糧的韃子與衛王有關,那她都要去攪和一下,吳王如何看不要緊,要緊是衛王如何看,她就不信自己壞了衛王的事,衛王會無動于衷
而且,這批漕糧的運往北疆的軍糧,真的被完全燒毀,北疆的戰事勢必會受影響,說到底,受影響的還是蘭家
掌櫃愣愣的看著一陣風似的消失的蘭芮,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倉房建在一塊空曠的地上,說是建,其實就是用木板搭了一片可以遮風擋雨的簡易房子而已。
倉房外,衛兵兩步一崗將倉房圍的水泄不通,不時還有將領騎馬巡視。
一支熊熊燃燒的火箭射向倉房。
衛兵輕易攔截。
幾支齊發。
還是被衛兵截住。
不計其數的火箭從東南西北四面同時射出。
衛兵手忙腳亂,有幾支就落在了倉房上。
蘭芮趕到時,正好看見這樣的情形,她吃了一驚,沒想到放火的人竟然這樣多,而且這樣明目張膽
要想阻止倉房被燒毀,只能將弓箭手擊斃或者擊暈。
這樣多的人,還分散在四處,她一個人就是武技再強也做不到。
她咬了咬牙,辨清火箭射出的方向,模到距她最近的弓箭手附近。所謂藝高人膽大,似乎就是指的她這樣的情形,她此時與那些身著青衣的弓箭手距離不足一丈,卻沒有絲毫的害怕。
不知怎的,她卻想起了當時大哥送她匕首時的情形,那時的她,竟然因匕首迸發的寒氣而心生畏懼。
現在想來,恍如隔世,一點都不真實。
火箭射出前已經點燃,借著光,她數了數,這里有十人。這十人卻全都是弓箭手中的高手,三箭齊發,箭箭不偏,蘭芮自認騎射上頭還不錯,可是也只是能做到兩箭齊發而不月兌靶。
怎麼辦?回去?還是出手?
以一敵十,她沒有把握。
她看著中間那個弓箭手,他全神貫注的瞄準倉房,在他的身側,有一桶點燃的火箭……
咬著下唇,她以最快的速度沖了過去,從桶中取出一把火箭,順勢扔在了左右四人的身上。
火箭上澆了火油,一旦沾身,衣服迅速著火,四人扔下弓箭,在地上翻滾著滅火。
幾人到底是有血性的漢子,即便是疼的臉上變了色,也咬著牙不出一聲。
一舉得手,她又將手中火箭往其余六人身上扔,但是其余六人早有防備,她失了先機,扔出數箭,卻一箭未中。
有一個弓箭手調轉方向,將火箭瞄準了她。
怎麼辦?怎麼辦?
千鈞一發的時刻,蘭芮退後一步,以腳絆倒離她最近的一個弓箭手,她移動,先前那個弓箭手勢必重新瞄準,她利用這一點時間,將地上的弓箭手制住,爾後拉起來擋在身前。
那個弓箭手卻並沒有放下弓箭,而是重新瞄準。
糟糕的是其余四人看她被拖住,也紛紛瞄向她。
她輕輕提了提身前的漢子,似乎並不重,而後以雷霆之勢舉起他扔向了正前方那個漢子,那個漢子做夢也沒想到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竟然將一個七尺男兒扔了過來,避閃不及,被砸了個正著。
這一砸,蘭芮運足力氣,兩人雖沒死,但都身受重傷,再也沒爬起來。
其余四人俱吃了一驚,手下一滯。
這樣的情形下,反應比實力更重要,蘭芮反腿一踢,又一個倒地。
瞬間就剩下了三人。
大熱的天,一股涼氣卻從三個弓箭手心底升起。
很輕易,蘭芮將三人打倒在地。
看著地上面部扭曲的十人,蘭芮才覺出自己手足發軟,幾乎連站立都沒有力氣。
她說不清自己此時心中的感覺。
似乎很陌生,又似乎很熟悉。
這是她第一次正面御敵,沒有殺人,卻下了狠手。
她雙手沾了血
不知過了多久,她站直身子,卻發現再沒有火箭射向倉房。
這又是什麼情況?
她緩緩轉身,一騎高頭大馬擋在她身前,馬上端坐著一個身著甲冑的年輕男子。
「蘭三小姐?」
蘭芮點了點頭。
那人笑了起來︰「多虧三小姐出手拖住西面的弓箭手,不然等碼頭的將士撤回來時,倉房已經起火。」
「不用。」蘭芮突然覺的胃里一陣翻騰,她彎下腰,一陣狂吐。
馬上之人皺了皺眉,策馬退後幾步︰「來人,送蘭三小姐回去。」
蘭芮甩開一雙預備扶住她的手,踉踉蹌蹌的往前走。
「回稟殿下,衛王殿下前來增援。」
「他來的可真是及時」
蘭芮頭一暈,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