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王不置可否,輕擊桌面,沉思不語。
蘭芮見他琢磨自己的話,暗暗覺的後悔。海禁利弊,這些東西淺顯易懂,許多有識之士很早就認識到其中的利害,但是他們屢次上奏折要求重開海上貿易,卻又屢次遭到朝中大臣的駁斥,最後不了了之。這種間除了防務,還有許多她不懂的東西……
她起身替吳王續了茶。
端起茶淺酌了一口,吳王看向蘭芮,說道︰「你說的這些,我並非第一次听,來福建前一個幕僚曾說過同樣的話,當時我並不相信,厲斥了他。這些日子的所見所聞,反倒證明了他的話全部屬實,地方官府上奏的倭患,十次中有三次是流民舉事,三次是海寇劫掠,余下的四次,還有待查證。」
蘭芮沒想到他也听說過,微覺詫異,很快又釋然,他行事一向持重謹慎,這次來福建,怎會沒有周全的準備?那個幕僚,想必就是專為這次福建抗倭的事情找來的。
她回望著他,將他眼中毫不掩飾的怒色看得分明。
「一幫貪生怕死之輩,謊報軍情,讓父皇空自在宮中焦頭爛額」吳王恨聲說道,見旁邊的人似乎不解,又道,「流民舉事,是大陳開國以來最為避諱的事情,治下出了流民叛亂,州府官吏難逃罪責,從太祖時起,凡治下出現流民舉事的,革職算得最輕的處罰……而對于倭患,朝廷的處罰則輕得多,一般不會牽涉政績,兩相權衡,這幫子狗官自然願意取其輕。」
蘭芮想了想,說道︰「都說官官相護,拔出蘿卜帶出泥,福建的官吏敢如此行事,只怕上至總督下至巡檢使司都心知肚明,王爺想要一舉消去此等不良風氣,恐怕並不容易。」
她說話的時候,吳王一直看著她,他才發現,其實她比他所了解的更聰明。
恰好玉桂送魚湯面進來,兩人就止了話頭。用了飯,吳王說道︰「雖是惡疾,但只要找準病根,不一定無藥可救。」
言下之意很明顯,他想去趟這次的渾水。蘭芮卻並不覺得意外,她方才看見吳王眼中的怒色時就想到了。
「眉頭都擰到一起了。」吳王突地說了句不著邊際的話。
「恩?」自己皺眉了嗎?蘭芮不由得伸手撫了下自己的眉心,似乎並沒有啊?
吳王無聲笑了笑,「年輕氣盛……誰年輕時沒有張狂一兩次?父皇當初還親自率兵北征過呢。四平八穩,反倒引人注目……」
蘭芮驚訝的張了張嘴,他就是知道是馬蜂窩,才故意去捅的?她方才還擔心,現在听了他這話,那些許的擔憂反而沒有了。他既然心中有數,想必已經做好一切打算了。
「曹校尉提議去平海衛周邊找尋的事情,王爺是如何打算的?」
「就讓他們去吧。」吳王說道,「三日後午時,你帶著八名精兵去施家灣,其余諸事我自有安排。」
蘭芮點了點頭。施家灣她知道,是座臨海的小漁村,吳王便是從那里追逐倭寇出海的,這幾日她去了施家灣不下數十次。
吳王小坐了一會兒,後窗響起叩擊聲,風塵僕僕的景園出現在小院子里,看見吳王,他輕聲說道︰「王爺,有敵情。」說著將一封信呈上。
吳王立刻拆開信,神色漸漸凝重,許久才說道︰「我這三日不再過來,你自己萬事小心些。」
「妾身知道。」
第二日,曹永將一千精兵分散到平海衛周邊各處,自然,依舊一無所獲。
三日後,蘭芮喬裝後準時去了施家灣。
她才到,就看見施家灣的人奔走相告,稱有漁民在附近荒島上發現一艘擱淺的戰船。前些日子有戰船從此追逐倭寇出海的事情施家灣的人都知道,卻沒見回來,他們也沒留意,須知從此處出海,還可從別處上岸。再後來有許多抗倭的將士悄然出海,又悄然返回,如此數十次,就有人猜測那日追逐倭寇出海的戰船沒能回來。今日突然在荒島上發現戰船,心思活絡的,便想去抗倭大軍的駐地邀功。
蘭芮賃了條單桅漁船出海,在荒島上,她見到了擱淺的戰船和吳王。
吳王失蹤對外的解釋是,倭寇用火藥彈炸穿了戰船,以至于戰船無法正常航行,走走停停,最後停在荒島上修補。
皇上那里,蘭芮如何找到吳王不要緊,怎樣出手相助也不要緊,要緊的是她得知吳王失蹤後立刻趕往福建的這份情誼。
不到半個時辰,此次抗倭大軍的副將卓達趕到了荒島。吳王失蹤的密折,便出自他的手。
蘭芮要避開,吳王攔住了︰「我失去蹤跡,父皇擔心北疆和西南局勢有變,不敢輕易調兵遣將,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才同意你領著精兵秘密來福建。如今我毫發無損的回來,先前顧忌的事情已經完全不用去考慮。且你離開京城半月,那些耳聰目明的,肯定已經有所察覺,此時傳出你在福建反而更好。」
卓達大步過來,不顧禮儀的上下打量吳王,許久,他才哽咽著跪在地上︰「王爺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他的激動並非裝出來的,因他知道自己項上的人頭保住了,全家的性命保住了。
「將軍請起。」吳王虛扶了一把,這些日子他不在軍中,可軍中的一舉一動他都清楚的知道。卓達此人,在大事上頭還沒讓他失望。
平復了心里的激動,卓達這才留意到吳王身側的人,文士袍,四方巾,一眼看去就是個眉清目秀的儒生。他微覺詫異,那日吳王出海時,他在旁相送,當時明明沒看見這人……不由得多看了幾眼,立刻就察覺了不對勁,黛眉朱唇,縴縴細腰……顯然是女子。念頭閃過,卓達暗暗懊惱,立刻垂目,只看著腳下方寸的地方。
吳王似乎沒有瞧見他的窘迫,細細詢問起這些日子的軍務來。
提起軍務,卓達片刻不敢懈怠,忙道︰「……前日在莆禧衛以西一處偏僻的海灣截獲一艘三桅船,船上滿載倭寇劫掠而來的贓物……倭寇盡數收押,贓物則運至抗倭大軍的駐地,等候王爺發落。」
他所說的事情吳王全都了如指掌,听後詢問幾句,道︰「本王回去審問之後再做定奪。」
先前的戰船要修理,吳王和蘭芮上了卓達來時所乘的船。
卓達瞧見景園往船上搬東西,落後兩步,過去搭手。
景園有些受寵若驚,「大人,這等小事,怎敢勞煩您?」
「小兄弟說這些就見外了,我老卓這一把子憨力,此時不用更待何時?」卓達接過景園手中的箱子,單手提起來,毫不費力。
景園少不得就要贊嘆幾句,感謝幾句,卓達也少不得要謙虛幾句,兩人一來二往,幾句話下來就漸漸熟絡了。
卓達就道︰「還請小兄弟給老兄透個底,免得老兄一不小心犯了避諱……王爺身邊的那位是什麼人?她能與王爺並肩而立,必然極得王爺的賞識……」
王爺真是料事如神,卓大人果真問起這事來……景園斂去笑,左右張望,「卓大人,這……您這是為難我……」一張通兌銀票塞入了他的手中。
「是我們王妃……」
「這……這……」卓達難掩面上的驚異。久等不來皇上的旨意,他開始留意平海衛乃至福建的異動,平海衛近日多出許多行商的事情他知道,也猜到是皇上所遣的人,只是萬沒想到吳王妃也來了福建。
景園笑道︰「大人,咱們趕緊上船吧,王爺該等急了。」
「好好。」卓達忙應道。
兩人上了船,卓達知道蘭芮的身份,就不敢進主艙,避到了搖櫓的暗艙去。
景園不勉強,喚來山青,兩人帶著箱子進去了。
主艙中只有蘭芮和吳王兩人,蘭芮道︰「王爺已找到,妾身這就要回京城了。」她微覺悵然,相比京城,她更喜歡這種日子,隨心所欲,不為京城的條條框框所束縛。
「也好,戰禍四起,你在福建我也不放心。」吳王想了想,「就後日吧。」
蘭芮笑起來︰「王爺似乎忘了,妾身並非弱質婦人。」
吳王斜睨她一眼︰「就你那三腳貓的功夫?」
從前听得這話,蘭芮會覺得不忿,如今听的次數多了,她反而不以為意。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話,突然听見叮叮咚咚的悶響,一股刺鼻的味道隨之而來。
「王爺,這是什麼味?」蘭芮驚問,濃烈的味道刺激著的嗅覺,讓她忍不住干嘔起來。
「是火油。」
吳王扶住蘭芮,他的話才出口,外面甲板上就傳來驚呼聲。
「是倭寇」
「箭矢上綁著裝著火油的琉璃瓶」
吳王與蘭芮對視一眼,兩人都想到了,倭寇這是要放火。
「王爺」卓達此時也顧不得禮儀,推開艙門高呼,「我們遇上了小股的倭寇,此時甲板上已經起了火,只怕不一時戰船就要燃起來……」
吳王凝眉不語,從艙壁上開著的箭孔往外看,燃著火的箭矢從四面八方射向戰船。看清外面的情形,他沉聲吩咐︰「棄船,泅水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