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芮奉密旨進入福建,為掩人耳目,一路從來都是避開官道,從山野小路行進。進了福建地界,她立刻命精兵喬裝成行商的裝扮,又行一日,進了吳王失蹤的平海衛,她便將精兵遣散出去,分頭尋找,自己則找了間客棧暫時安頓下來。
玉桂送了熱水進來,服侍蘭芮洗漱,道︰「王妃,要不您上床歇歇?山青使了銀子,房里的一應器具都是新換的,奴婢看過,床上的被褥是湘綢做的,算不得精致,卻也能入目。」
一路舟車勞頓,又是從小路走的,蘭芮就是有拳腳功夫打底,十日下來也顛得渾身酸疼,坐下就不想再動。聞言她點點頭,「你也累了,趕緊去隔壁歇著,我這里沒事,便是有事也可叫伙計。」
玉桂遲疑著不動,「可王妃房里不能沒有人。」
有玉桂在旁邊,蘭芮自是覺的省心方便,但山青找客棧時,一面要顧慮客棧的位置環境,盡量尋找幽靜又不偏僻的,一面又要顧慮客棧的背景,自不能與地方官府又牽扯不清的關系。一番計較下來,山青選中了她現在落腳的客棧,這客棧最大的缺點就是屋子狹窄,便是上房,也擺不下一張矮榻讓玉桂睡。且吳王這時在另一間房暫歇,一會兒避開人必定會過來,兩人說話時玉桂連個退避的地方都沒有。
「去吧。」蘭芮說著,窩到床上去。
玉桂听蘭芮語氣不容商量,上前替蘭芮掖好被角,轉身出去。
再次醒來,蘭芮發覺身邊多了個人。只是吳王這次與前幾次不一樣,沒守在一旁看著她,大概也是累了,正沉沉的睡著。听耳旁傳來低沉的鼾聲,蘭芮輕笑了下,怕驚醒他,沒立時起身。
吳王只多睡了小半個時辰,他睜眼看見一雙清亮的眸子,怔了下,說道︰「本是打算等你睡醒的,卻沒想到自己倒睡著了。」
兩人穿衣起身,掀開厚重的錦幔,蘭芮才知窗外已是暮色重重,她回身問︰「王爺,妾身這就讓玉桂傳飯,還是再等一會兒?」
吳王慢一步走到桌旁,坐下來,道︰「我一會兒回去吃,外面還留有八名保護你周全的精兵,萬事須得小心,他們若是撞見玉桂端了兩人的飯食進來,必定會起疑。」
蘭芮點點頭,也在一旁坐下,「王爺打算何時現身?」她今日留在客棧中不出,對精兵頭領明言需要稍事休整,但明日起,她必須裝成萬般焦急的同精兵一樣趕去吳王「失蹤」的地方搜尋,不然有悖常理,隨她同進出的八名精兵必定會起疑。
「再過幾日,等父皇所遣的精兵一無所獲時,時機才剛剛好。」吳王看著蘭芮,有些漫不經心,一路到福建都是宿在野地里,諸事不便,還要避諱隨行精兵,算起來,他也有十多日沒有挨過她的身子了。怎麼方才就放她起身了?
蘭芮沒留意他,只想著他的話。用精兵的一無所獲來襯托自己的功勞,不甚光彩,卻有效……
吳王心里微動,正想伸手,卻听院中傳來清脆的鳥鳴。這是與山青約好的暗號,听得這聲音,便表明有人過來。他頗有些懊惱,輕聲說道︰「我先走了。」
暗號的事情蘭芮也知道,聞言就點點頭,起身推開後窗,看著吳王越過後窗,從容離去。山青替她選中這間房,還看中了這間房後窗對著個小花園子。以她愛清靜為由,讓掌櫃的將一側的角門鎖死,除了她房間的後窗,就再無路可以進去。自然,那道角門是攔不住吳王的。
不一時,傳來玉桂的聲音︰「少女乃女乃,曹永求見。」曹永是一千精兵的頭領,位居正六品的昭信校尉。
客棧的內院有人把守,不會有人擅闖,蘭芮無需避諱,揚聲吩咐︰「將曹校尉請到議事房,我馬上過去。」所謂議事房,是由一間客房臨時改設而成的。
玉桂應聲而去。
蘭芮將自己弄得形容憔悴,又對著鏡子檢視了一番,沒發覺異樣這才去了議事房。遠離京城,又是領兵出行,要依照京城的禮儀行事,肯定十分艱難,她開始用心遵從,卻還是有心無力,及至見吳王不甚理會,她索性放開了,只管照著從前在忠州的標準來要求自己。
這時見曹永,她同樣沒讓人立屏風。
曹永自是知曉蘭芮就是吳王妃,進門後跪拜了,只看著腳下的方寸地方,恭聲說道︰「回王妃,遣出去的精兵在一座臨海的小漁村里找到一支銅頭纓槍,酷似王爺出海時所持的兵器,下官不能辨別真偽,所以拿來請王妃過目。」
「立刻拿過來。」蘭芮恰到好處的表現自己的激動。
自然,這支纓槍並非吳王所有。
隔日,蘭芮喬裝出門「搜尋」吳王的蹤跡。而吳王在蘭芮出門時,也悄然出了門。他離開福建多日,福建這些日子的局勢如何,他只能從每日收到的密報中了解,到底不能安心。
倭寇兩次登陸搶掠被抗倭的將士打散,大概學聰明了,不敢再從平海衛上岸,是以蘭芮在沿海各處奔走,卻從未見著倭寇的影子。可即便是這樣,焦黑的牆垛,完全廢棄的村莊,還是能讓她想象出倭寇上岸時燒殺搶掠的情形。
「王妃,一連五日不得王爺的絲毫線索,該不是王爺的船出了平海衛……不如屬下領著精兵去平海衛附近的州縣搜尋,說不定就能找到些線索。」平海衛只是個彈丸之地,幾日下來犄角旮旯的地方他都翻了個遍,卻是一無所獲,曹永心里漸漸的沉不住氣。
蘭芮沉吟了下,說道︰「再找一日,若是還沒線索,就依曹校尉的意思行事。」她是想晚上跟吳王商議後再定奪。
曹永應諾著往外走,走了幾步,又頓住腳步回身說道︰「搜尋王爺的事情,有屬下即可,王妃連日奔波,不如趁明日在客棧里休養一日……屬下笨嘴拙舌,說不來勸慰人的話,就想請王妃以身體為重。」
「曹校尉放心,這些事我有分寸。」蘭芮微微頷首,曹永在她跟前一貫听命行事,絕不多言,像這樣出言勸慰,更是頭一次。想了想,她讓玉桂取了一百兩銀子,交給曹永,「將銀子兌成銅錢,傳遞消息時給眾將士分下去,用來貼補飯食錢。」
曹永有些詫異,也有些感激,貴人他見得不少,將他們這些大頭兵當回事的卻少之又少,更別提像吳王妃這樣心里存有事情,卻還關心他們飯食的。他嘴上卻沒有多言語,謝了恩,捏著銀子退了出去。
蘭芮叫來山青,讓他將曹永的話傳給吳王。吳王好像有要事忙碌,那日走後就再沒來客棧。
一直到晚上,山青那里都沒有回話傳來。
蘭芮只得先上床歇了,迷糊間,她听得後窗傳來輕微叩擊聲,忙起身去開窗。
「王爺。」
吳王應了聲,一躍進了屋內。
蘭芮將窗扇闔上,落了鎖,低聲問︰「王爺用了飯沒有?」
「奔波了一日,還沒顧得上。」吳王在桌旁坐下,給自己倒了盅茶一飲而盡。
蘭芮本是隨口問問,听得他真沒用飯,倒是有些吃驚,忙從高幾上將兩碟糕點端過來,「王爺先吃些墊墊。」又開門叫來玉桂,「就說我餓了,讓廚房做一碗魚湯面端來。」
玉桂猜到吳王在此,沒多問,應聲去了。
蘭芮折身回來,一碟芝麻糕大半都已經進了吳王的月復中。
「王爺就是再忙也該按時用飯才是,這樣饑一頓飽一頓,鐵鑄的身子時間長了也受不住。」
不知不覺間,她話來就有了嗔怪的意思。
吳王听了出來,臉上漸漸揚起笑來,「也就今日沒有顧得上。」頓了下,又道,「今日有小股倭寇在臨近的莆禧衛上岸,沖進一座村子搶掠,幸虧卓達早有防範,領著抗倭的將士將其全部擒獲。」
抬眼看見吳王眉頭緊蹙,蘭芮就問︰「王爺,這里面難道有問題?」
吳王緩聲說道︰「這一小股倭寇共一百二十人,卻有一百人是福建和浙江兩省的流民,另二十人也並非來自倭奴國,而是高麗人……」
蘭芮並不覺得意外。大陳的許多政令與她所知曉的明朝大同小異,其中就有「海禁」這一條,而海禁帶來的種種後果,她也略知一二。她說道︰「海者,閩人田也。不知王爺有沒有听過這句話。據妾身所知,前朝沒有實施海禁,海上貿易成了沿海居民的衣食之源,海商、水手、修理及搬運這些,養活了數以百萬計的沿海居民……海禁,等于是禁了他們生存之本,更好比是奪了農人手中的田地。他們中的一些人,轉而以種田捕魚為生,也有一些人因衣食不繼,鋌而走險做了強盜。」
吳王目光灼灼,直視著蘭芮,直等她說完,才緩緩出聲︰「依你這樣說來,倭患不絕,卻是太祖定下的政令有誤?」
察覺吳王言語中咄咄之勢,蘭芮驚覺自己說的太多了,忙笑了笑︰「妾身瞎琢磨的,也不知對不對,王爺只當妾身胡言亂語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