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鄭屠這一晚,與那車夫們交替值守,倒也無事。次日一早醒來,四處查探之後,又問了綠珠等女眷,皆是無事,這才招呼啟程。行了不過一個時辰,鄭屠便忽地面色凝重,將手握成拳頭,止住了大車的前進,自己一個人手挽偃月刀,策馬前站住了。
這一舉止頓時叫得那車內三個女眷又將心兒提了起來,皆是一般的心思。在昨日一番大戰之後,指望著平平安安的過去,哪里曉得今日還要生出事來。不由你看一看我,我看一看你。滿臉皆是擔憂之色,輕輕嘆氣起來。
果然過不得一時,但听得馬蹄聲傳了過來,三個人影從那晨曦中出來,那最前面一騎,倒也認得,乃是鄭屠昨日將他放回去的李逵,那身後跟隨的乃是一個黑面矮個的胖子,還有個面色白皙,頗有須的瘦子,生得甚是精明的模樣,一身長袍系腰。
這三人便是李逵並宋江、吳用了。李逵在前引路,宋江並吳用並轡而行,行了一些路程,但見那前方一人一騎立在那里。那人手里挽著一把偃月刀,正對著三人。那李逵便立住了馬,回身對宋江道︰「哥哥,便是那粗漢了!」
宋江大喝一聲道︰「休得無理!」說罷仔細打量對面那人,果然生得魁梧身材,氣度不凡,便是立在那里不動,便叫人覺得山岳于前,不可輕易逾越的過的。心底里暗自喝了一聲彩,便策馬前,沖著那漢子拱一拱手道︰「前頭那個好漢可是喚作鎮關西的麼?在下宋江,特來與好漢廝見!」
那漢子在馬將偃月刀橫在身前,也叉手一禮道︰「某正是喚作鎮關西的鄭屠,想必你便是這黑廝漢的同伙了。可是他邀的幫手?听聞你也是有名的好漢,若是來尋俺報仇,只管來。」鄭屠看了那對面的黑胖矮子,自然知道此便是宋江了。
宋江聞言忙道︰「果然是鄭大官人。在下久聞大名,只恨不能親身拜會,今日相見,便是緣分,哪里敢說起報仇一事?我昨日早已名言江湖,這菜園子張青夫妻與大官人乃是私仇,如今來尋仇,自然是生死各自想干,與梁山殊無瓜葛。」一句話便將那菜園子張青夫妻賣了。
鄭屠聞言不由暗自點頭,這廝果然是面黑心黑,曉得自己也是吃罪不起的,若是尋仇便是與天下好漢為敵了,因此當機立斷舍了這張青夫妻二人。心里這般想,嘴里不說,只叫道︰「俺也听聞及時雨宋江是個眾人仰慕的好漢,今日看來,果然如此,這般的公私分明,某先在此謝過了!」
宋江听了此言,不由大笑道︰「區區小事,卻成全了我與你的這一番相見。卻不如去我軍中吃酒如何?如今這山路難行,也好攢些氣力來趕路。听聞大官人此去便是面聖朝君,在下心里仰慕的緊,還望不要推辭的好!」
鄭屠瞪眼看了看宋江,忽地笑起來道︰「若是俺不去,又便如何?」
「哈哈哈!」宋江大笑起來道,「若是大官人不去時,又有哪個敢強留不成,在下絕不阻攔大官人,還要送些盤纏。」
鄭屠點頭道︰「也罷了,既然是宋頭領這般的至誠,俺便與你一道去就是!」說罷,招呼那那有些發呆的車夫趕著馬車一並同自己雖宋江而去。
那宋江原本以為鄭屠會拒絕。畢竟那里時自己中軍所在,有千軍萬馬環伺。進去了,若是自己對他有甚麼企圖,便是再難出來的。心里也不禁敬佩起這鄭屠的膽量,雖這里也不乏有仗著自家的名頭,不懼自己的計較在內。
「此乃真好漢也!」吳用挨著宋江,低低的對他說了一句道,「哥哥切記去後,只可禮遇,不可造次,不然傳揚出去,要陷哥哥于不義了!要知道眾位頭領兄弟里,也多有敬仰這鄭屠的。」
宋江點頭道︰「我自然理會的!」
當是時,又是那李逵領了頭,宋江與吳用居中,鄭屠居後,一並而向那中軍行去。那後頭馬車內,三個女眷卻驚疑不定。想不到鄭屠這般輕易的就要往那強人的窩里去。當下一顆心兒又懸了起來,雖對鄭屠愈發的信任,只是此事畢竟非同小可。
「老爹恁地與那強人稱兄道弟的!」綠珠早已不安起來,對著蕊娘道,「老爹砍殺了那強人的兄弟,又如何肯放我等走?卻不如姐姐與老爹說一聲兒?」
蕊娘搖頭道︰「我與他說便听了麼?你又不是不知曉他的性子的。若是殊無把握的事兒,哪里見他做過?這一年多來,瞧他的行事,哪一次又不是安置周詳的,並無紕漏。官人此番做作,定然也有他的道理,不消與他說話,攪亂了他的心神!」話雖如此說出來,只是心里並不瓷實,又掀開簾子一角,斜著眼看那外頭,但見一個雄偉的軍營便在眼前了。
見那密密麻麻的軍士惡漢,蕊娘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臉色有些發白的回頭看了看柳茹並綠珠,二人方才也看了一回的,臉色自然不強似蕊娘了。蕊娘默默伸出手來,緊緊握住兩人,嘆道︰「官人自有道理的,寬心,寬心!」
到了此時,也只得這般的言語來安慰自己。那蕊娘又暗地里從頭將那簪子取了下來,用衣袖籠住。綠珠並柳茹自然知曉她的意思,若真是鄭屠與外頭強人翻臉成仇,抵擋不住時,自然是一死來護得自己身子的清白了。
當下綠珠並柳茹也去下了自己的簪子,學著蕊娘一般,將那簪子握在手里,籠在衣袖中,一雙眼,便死死的瞪著那大車的簾子。只待有強人進來企圖不軌,便要以死抗爭。
「我自嫁與官人來,起初並非心甘情願,只是當自家事官人贖買的玩物罷了。所作所為,自然是有些恣性妄為了。好在官人並無厭棄我,與待惠娘一般的心思待我,平日里也是溫言相待,又甚是體貼我的心性兒,我如今也無有甚麼,只得一個清白的身子來報答于他了!」蕊娘心里默念著,抬眼又看了看綠珠,她的臉色如自己一般堅定,只怕也是存了這般的想法。倒是那柳茹也是這般,不由輕聲勸道︰「若是事不可為,妹妹還是保全性命要緊!」
哪知柳茹听得蕊娘這番話來,不由搖頭苦笑道︰「休要這般勸我了。便是在這些強人手里活得性命,還不是要飽受摧殘,哪里還有甚麼名節貞操?若是這般行尸走肉一般的活著,卻不如死了的好。且……」說到這里,卻說不下去了。
「且甚麼?」蕊娘不由眼楮異樣的閃動了一下,沖著柳茹勉強笑得一笑。
柳茹看了兩人一眼,微微將那頭兒低了下來嘆道︰「你也曉得我的出身。先前做的,不過是唱些曲兒供那些達官貴人娛樂心身,只是我的氣運好些,還不曾遇那強要了我身子的人。只是即便如此,也終究是個玩物。當日你家官人調戲于我,那童使相偏生又將我許給了他,原本比少不得一番凌辱的。哪里曉得你家官人用心良苦,這些時日,我——我也覺得快活,卻是向前從來無有的那般快活,乃是從心底里涌出來的,便是覺得這萬物都是新的一般兒,叫人時時刻刻都覺得新鮮!」
蕊娘只是耐心的听著,如今這柳茹的感受,哪里又不是自家曾經的感受呢?只是那綠珠天生嬌憨,又無兩人這般的經歷,因此倒是不能理解,只得瞪著眼看兩人說些奇怪的話來。
柳茹說了這一番話來,卻再也說不下去了。想來心情也是有些激蕩。那蕊娘也不催問她,只是想著自己的心事。綠珠也沒听明白說些甚麼,只是大眼瞪小眼的,在兩人身滴溜溜的轉動著眼珠子,卻忽地「咭!」的笑出聲來。
「你笑些甚麼?」蕊娘吃綠珠打斷心神,有些吃人窺得心事一般的惱怒起來,對著綠珠使著小性子。柳茹也禁不住朝著綠珠望了過來。
綠珠不由搖頭笑道︰「你們兩個,一個說著胡話,一個心事重重,卻不如我這般,若是真個老爹不濟事了,我等隨他一起去了,黃泉路也有個伴兒,哪里還寂寞了?卻也是前世修來的緣分呢。且老爹經常與那些粗漢子們結拜時說的那甚麼話兒?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這便是生死之交罷?我等豈不是與老爹試生死之交了?」
「撲哧」一聲,蕊娘忍不住笑出來,沖著綠珠笑罵道,「你個小蹄子,倒是學得賣弄了。那是男子們結拜時下的誓。我們乃是女子,哪里能用這般的言語?糊涂、糊涂!」說罷用那春蔥一般的手指頭兒戳了一下綠珠的額頭,戳得那小丫頭鼓起嘴巴來。
「這又豈不是我等的緣分?」倒是柳茹禁不住輕輕的說了一句,「生死與共,哪里還有這般的男女誓言比得過這句?」說罷,眼楮里倒再無擔憂之色,甚至倒有些向往起來。
「生死與共!」蕊娘念了這一句,心情頓時翻騰起來,一時間掀起那簾子一角,看著外面那個身影,呆呆的竟然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