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漢和顏卿妍繼續南下,行至申牌時分,到了江陰城外,郝漢道︰「咱們這一天水米未進,這會兒肚里正餓得慌,進城找家飯鋪打個尖罷。(請記住我們的網址)」
二人進得城內,卻見城中張貼著捉拿他二人的通緝榜文,榜文上畫影圖形,摹繪了郝漢的樣貌,彰明年甲鄉貫,所幸郝漢頭帶斗笠,城中無人識出。二人覺得城內不可久耽,當下由顏卿妍在城中找尋當鋪去典當那支簪子,郝漢逕自出城候著。
候了足足一頓飯工夫,顏卿妍方從城中出來。郝漢道︰「怎麼耽了這麼久,我還當你出了事。」
顏卿妍見他神色語氣帶著關切,胸口一熱,問道︰「我若是被官兵捉住了,你會怎地?」郝漢月兌口道︰「自然去救你。」顏卿妍嫣然一笑,心中甜意綿綿,說不出的受用,道︰「還算你有良心,喏,給你。」從包囊中取出一壺酒,遞與郝漢。
郝漢立刻眉開眼笑,樂呵呵地接了,道︰「還是你知我心思。」顏卿妍心神一蕩,暈上雙頰,垂眼低眸,不敢看他,說道︰「那支簪子已換了十五兩銀子,我又買了些路上吃的干糧,這才在城中耽得久了些,你吃些干糧罷。」仍是低著臉,將一只燒餅遞給他。郝漢接過,就著酒狼吞虎咽地嚼啖了起來,顏卿妍見他這副吃相,吃吃一笑,道︰「你慢些,別噎著。」
郝漢訕訕一笑,嘴里塞得滿滿,含糊不清道︰「唔,往年跟著軍隊打仗,遇上糧草短缺的時候,唔,一場仗打得幾天幾夜也沒得飯吃,弟兄們都餓得不行,等破了敵軍的糧倉,唔,能得些稻谷、麥子,也不等烹熟,抓來便吃……唔……」話到這兒戛然而止,餅從他手中掉下,一張臉漲得通紅。
顏卿妍忙過去拍他後背,郝漢劇咳起來,半晌才長喘一口氣,笑罵道︰「你這賊婆娘的嘴當真晦氣,以前在軍隊里都是這般吃飯,卻從沒噎著過。」顏卿妍笑罵道︰「呸,活現世,算你命大!」
當夜二人在城外不遠處尋了座破廟,宿了幾個時辰,第二日清晨繼續取路南行。這般行了數日,中途在一處井邑買了兩匹馬代步,歇腳時也不去投棧,只尋個破廟將就一宿,或找些偏僻的農戶人家借宿,夜住曉行,堪堪過了太湖,城中鎮中已見不著通緝他們的榜文了。郝漢每晚歇息前都按霍寬傳他的內功法門行功打坐,說也奇怪,每次行功都要佔去他近乎一半的睡覺時間,可每次一覺醒來,他都覺精神飽滿,沒有絲毫疲憊之感。
這一日行到日正時分,穿過一片樹林,遠遠見前方挑著一桿酒招子,走近一瞧,是一家搭在路旁的露天酒肆。二人下了馬,把馬拴在路旁樹干上,撿了個座位,要了些酒菜。山野村店原沒什麼好酒,郝漢卻喝得歡意,邊喝邊隨口問道︰「賊婆娘,你師兄跟師姐那麼厲害,那你師父豈不是更厲害?」
顏卿妍道︰「師父學究天人,武功更是深不可測,听大師兄說,師父昔日學武時天資異秉,心性也頗為沉靜,是以師公傳他任何武功,他只學一遍便都會了,他還自創了許多厲害武功,我們師兄妹幾人天資平庸,難以望其項背,都學不會他最上乘的武功。」話語間神色郁郁,顰眉蹙頞。郝漢留意到,似乎她每次說起師父,都是這般神色。
郝漢又問︰「你師父這般厲害,他是何人?」顏卿妍頗是為難,道︰「師父將我們逐出師門時,不準我們再提及他的名諱。」郝漢討了個沒趣,道︰「不肯說與我听就算了。」
顏卿妍心中一急,囁嚅道︰「我已經把許多關于我門派的事都告訴你了,這些事就連我那幾個結拜兄弟都不知道,我肯對你說,嗯……」臉上一紅,埋頭羞道︰「我肯對你說,便是沒有把你當做什麼外人。」最後一句話低若蚊吟,幾不可聞,她惴惴抬頭,瞥向郝漢,卻見他正自喝酒,似乎並未听見,一顆慌虛的心才落實下來,卻又因他沒有听到這句話而頗覺失望,低聲又道︰「那天夜里你也听我師兄師姐說了,師父把我們逐出了師門,不準我們提及師承家門,霍師兄和何師姐武功了得,名聲在外,江湖上卻沒人知道他們是哪門哪派的。況且師父更是從來不在江湖上露面,也沒什麼名聲,說了你也不知。」
郝漢笑道︰「好啦,好啦,我只隨口一問,你便這般認真。」顏卿妍半晌不做聲,良久方嘆了口氣,黯然道︰「我已有五年沒見著師父了,過去他很少在山上,也不知為了何事在外奔波,每次回來都憔悴許多,一年之中只有幾個月在山上傳我武功,那幾個月是我一年中最快樂的時候,可是他卻從來不快樂,我從沒見他有過笑容,他眼中總好似……好似有說不盡的悲涼。」郝漢寬慰道︰「興許這次你回到山上就能看到他啦。」
忽然大路馬蹄聲響處,奔來三騎,待奔近了,只見為首一騎上坐著一個黑面虯髯的漢子,他勒韁收馬,道︰「兩位師弟,在此打個尖罷。」
三個乘者滾鞍下馬,與郝漢、顏卿妍隔了一張桌子坐下,郝漢略一打量,見那黑面虯髯客一身短打勁裝,背懸一口雁翎刀,另外一人面色白淨,衫襆頭,做儒生打扮,還有一人與那黑面虯髯客做一般裝束,也背了一口雁翎刀,但稚氣未月兌,顯是一個未諳世事的少年。黑面虯髯客神態頗為倨傲,要了酒菜,又拉住店家,甕聲甕氣道︰「店家,此處離柳吊坡還有多遠?」
店家賠小心道︰「客官,柳吊坡此去西走兩百來里便可到了。」
那儒生道︰「項師兄,看來日落前咱是趕不到干雲莊了。」
郝漢和顏卿妍聞言均是一怔,暗想︰「干雲莊的主人不正是半個月前找霍寬夫婦尋仇的老者錢萬里嗎?」當下凝神傾听。
被儒生喚作項師兄的正是那黑面虯髯客,他道︰「須得在半途找個宿頭,莫要貪了行程。店家,中途可有什麼村鎮嗎?」伙計搖頭道︰「沒有,不過途間七八十里處倒有一所莊院,听說那兒的莊主豁達好客,幾位客官盡可到那兒投宿去。」儒生點頭致謝,道︰「師父命咱們明日午間在干雲莊取齊,總算沒誤了時辰。」
那稚氣少年忽道︰「二位師兄,那錢萬里究竟是何人?好大的面子,讓這許多武林人士去吊唁他。」
郝漢與顏卿妍聞言一凜,相顧愕然,郝漢心想︰「這老頭半個月前還那般吹胡子瞪眼,精神矍鑠,怎地這麼快便到了大限?難不成他寶刀被奪,給活活氣死了?」
黑面虯髯客黑臉一板,沉聲道︰「卓師弟休要胡言,錢老前輩乃是武林耆宿,江湖人稱‘斷金斬’,憑著五十路斷金伏魔刀威震武林,江湖上鮮有敵手,你過去一直在山上學藝,對江湖上的事知之甚少,莫要胡亂造次。」
儒生接口道︰「項師兄此言差矣,‘斷金斬’這名頭倒是不假,只不過這‘斷金’二字怕是有幾分假物取譬之嫌。」那少年來了興致,道︰「劉師兄,這又是怎講?」儒生取出一柄折扇,抖開扇面,輕輕扇拂,微笑道︰「要知這錢萬里有柄寶刀,那刀削金斷玉,如斫豆腐,這錢萬里諢號‘斷金斬’,我看那‘斷金’二字憑的多不是刀法和功力,而是那柄寶刀。」郝漢聞言,下意識地模了模那縛在背後的灰布包。
那少年道︰「那刀當真如此厲害嗎?」儒生道︰「此刀名為‘不更’,乃是江湖第九神兵,錢萬里名號中‘斷金’二字卻不是虛的,他自恃有此寶刀傍身,橫行江南,有不少好手都折在了那把刀下,錢萬里三十年來從遇到挫折,多半是靠著這柄寶刀,不過仗著器械施逞終究不是正途,遇到真正的高人,那可要吃大虧。」
少年道︰「那寶刀這般厲害嗎?此番去干雲莊可要好好瞧上一瞧,若是能借來耍一耍就更好了。」黑面虯髯客黑臉又是一板,沉聲道︰「卓師弟,你敢胡鬧!沒的累得我們被師父責罰!」少年訕訕一笑,偷偷吐了吐舌頭。
儒生道︰「卓師弟,怕是你沒有這個眼福了,那刀現下已不歸干雲莊啦。」少年問︰「那歸誰啦?」儒生道︰「讓他的對頭給奪了去了。」少年又問︰「哪個對頭?」儒生道︰「一對行俠仗義的伉儷。」少年奇道︰「那錢萬里不也是位大俠嗎?又怎地會和行俠仗義之人結了仇?」儒生微微一笑,道︰「大俠?這世上欺世盜名者太多,有道是君子有道,暗室不欺,這錢萬里家中錢財富足,面上對江湖中人仗義疏財,暗地里嘛……」
少年忙問︰「暗地里如何?」儒生道︰「就說他那兒子罷,這錢萬里教子不嚴,縱容他那寶貝兒子胡作非為。」少年又問︰「怎地個胡作非為法?」儒生道︰「干雲莊錢家一脈單傳,錢萬里中年無嗣,老來方得了一子一女,自是嬌寵溺愛。他那兒子錢大少爺卻是個登徒子,貪好,見到漂亮的姑娘,就強搶回去收為妾室,乃父錢萬里與官府素來交好,多的是錢打點,又會武功,恃武凌人,那些被欺凌的良家姑娘只得忍氣吞聲。有一次他遇到一個長相漂亮農家姑娘,動了不軌之念,想要強行施為,卻正好被那對行俠仗義的伉儷撞見了,這對伉儷是嫉惡如仇的俠義之人,見了這等事怎能不理會?那錢大少爺欺人欺慣了,又自忖會點本事,便要與那夫婦一較高下,結果你猜怎麼著?」少年听得起勁,忙問︰「怎麼著?」
儒生合攏折扇,在指尖轉了轉,微微一笑,搖頭晃腦道︰「有辱斯文,不說也罷。」
少年道︰「嗨!劉師兄,正要說到點子上了,你卻吊人胃口,不要賣關子啦。」
儒生躊躇道︰「嗯……憑錢大少爺那點微末武功自然是打不過那夫婦,結果便被那夫婦一通痛打不說,還被他們……被他們摘了瓜兒,成了黃門。」說完一抖扇子,掩住面皮,似乎頗是羞臊。
少年听了捧月復大笑,那黑面虯髯客一蹙眉,愀然不悅。郝漢一直在凝神細听,听到此處,也忍俊不禁,笑出聲來,那黑面虯髯客朝他瞅來,哼了一聲。顏卿妍一臉迷茫之色,悄悄問郝漢︰「喂,狗官,被摘了瓜兒是怎講?」
郝漢一愣,隨即一臉通紅,搔了搔頭,欲說還休,最後學著那儒生的口吻道︰「有辱斯文,不說也罷。」顏卿妍見他言辭隱晦閃爍,神色古怪,便也隱約地明白了那當是男子的私密之事,登時窘得滿臉羞紅,低下頭去,暗暗啐了一聲。
儒生撤開扇子,又道︰「這梁子從此就算結下了,這些年錢萬里不斷尋那夫婦報那絕後之仇,但屢屢不能得手,半個月前,他又邀了一批同被那對夫婦懲治過的江湖敗類,再去尋仇,結果卻被人奪了兵刃,真是栽到家了。」
黑面虯髯客怫然作色,本已黝黑的臉上更似罩了一層黑雲,哼了一聲,拍案道︰「劉師弟,那霍寬、何月娘夫婦為人亦正亦邪,行止做處跟咱們正道中人大異其趣,況且又與咱們這些名門正派沒有什麼交情,錢老前輩卻是武林耆宿,接濟了不少正道人士,更何況他老人家剛剛過世。卓師弟未諳江湖,你莫要顛倒是非,誤導于他。到了干雲莊可萬萬不能這般胡說,開罪了人家且不說,沒的讓武林同道恥笑,面子上須不好看。」
儒生輕搖扇子,笑而不語。少年又問︰「那對夫婦叫霍寬和何月娘嗎?他們武功很厲害嗎?」儒生笑道︰「自然十分厲害。」少年道︰「即是如此,錢萬里會不會是他們殺的?」儒生晃了晃頭,道︰「霍大俠、何女俠伉儷行事雖然古怪些,但是為人卻光明磊落,殺了人總會留名,絕不會做這等偷偷模模之事,而且那錢萬里的死狀也不似他們的武功所為。」
少年問︰「死狀?錢萬里的死狀是怎生個模樣?」儒生道︰「听說錢萬里死于一種奇怪的指法,那掌法似乎系以純陽內力發勁,霍大俠與何女俠修練的都不是純陽內功。」少年問︰「那是什麼奇怪的指法?」儒生搖頭道︰「我也不知,只是听說錢萬里胸口有一處指頭大小、烙紅的印點,除此之外,體表再無傷痕,但他的五髒六腑卻被焚成了焦炭。」
顏卿妍听到此處,身子一顫,面色倏地煞白,筷子從指間滑落,掉在地上,郝漢奇道︰「你怎麼了?」顏卿妍怔怔地卻不答話。
只听那少年驚道︰「世上竟有這等怪異的武功?」儒生笑道︰「師弟,你初屢江湖,武林中不但有許多神妙的武功你不知曉,更有許多人情世故須去細細體味。」少年一副躍躍欲試之狀,道︰「二位師兄,此番師父準許我下山歷練闖蕩,我定要替咱瑯琊派闖出名頭來。」
儒生斂起笑容,正色道︰「近來武林中已有十二個正道人士接連遇害,他們死法詭異,有的與錢萬里的死狀一般,還有的渾身血脈被凍結致死,現下中原武林已是人心惶惶,危言籍籍,正道人士多懷疑是璇璣教所為。師弟,到了干雲莊,咱們一切要謹慎從事。此次江湖正道人士齊聚干雲莊,吊唁錢萬里只怕是其次。正道各派掌門共邀西泠堡堡主喻大俠前去摶控大局,竊以為此節必有原因。近數十年來,璇璣教的勢力漸漸擴大,羽翼不斷豐滿,與中原正道角逐江湖之端已如暗流涌動,此次干雲莊之會乃是正道幾大宗主門派召集的,如果我猜得沒錯,他們應當是想借著吊唁錢萬里這個由頭來共襄對抗璇璣教的大事。」
少年道︰「我听師父說璇璣教和咱們正派已有一百多年互不相犯,如今為何要挑起事端,殺害咱正派的人?」黑面虯髯客冷哼一聲,道︰「璇璣教包藏禍心,那是路人皆知之事,這幫邪魔外道一百多年前便被正道逐出了中原,成了喪家之犬,根本不值一哂,何必如此大動干戈?」
儒生不以為意,道︰「師兄此言差矣,璇璣教雖被逐出中原,退居西夏,但璇璣教能在江湖上存續幾百年而不滅,必有過人之處,倘若這一連串命案真是璇璣教所為,則他們必是對正道有所圖謀。我猜此次干雲莊集會,多半與此有關了。」
顏卿妍听了這三人這番對話,心中若有所思,悄悄對郝漢道︰「我要去趟干雲莊。」郝漢奇道︰「去那兒干什麼?」顏卿妍道︰「我心中有些疑團,要去證實一下。」
郝漢見她態度決絕,便也不多問,道︰「好罷,那咱們現在便起行。」顏卿妍道︰「此去可能會有凶險,那晚在霍師兄家中與咱們交手的人可能也會到場,如果認出咱們來,必定起沖突,他們人多勢眾,交起手來必會吃虧,你還是不要跟來了。」郝漢笑道︰「你這賊婆娘,總是三番五次這般瞧我不起,難倒我郝漢就這般不顧義氣嗎?」
顏卿妍胸口一熱,望了望郝漢,低聲道︰「好罷。」郝漢指了指鄰桌的那三人,道︰「咱們不識途徑,不如與他們同行。」顏卿妍點頭稱是。郝漢起身來到鄰桌,拱手道︰「三位老兄,在下適才听三位要去干雲莊,正好我二人也要去那兒,不如咱們一道同往如何?」
三人起身還禮,黑面虯髯客道︰「二位也是被正道各位掌門邀去的嗎?卻不知二位是哪個門派的?」郝漢信口胡謅道︰「我們是孤山派的。」他口中所說的孤山,乃是泰州府地界內的一座小山,山上只有幾座零星小廟,並無什麼武林門派。
黑面虯髯客不曾听說過這個門派,猜想當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門派,「哦」了一聲,顯是極為失望,倘若郝漢報上的是個名門大派,他還會來套個交情,現下听郝漢這麼一說,連話也不願多說一句了。
郝漢也不以為意,道︰「不敢請教三位高姓大名。」儒生道一拱手,道︰「這位是末學的大師兄項常樊,江湖人稱黑面煞神,這位是我八師弟卓孟之,初入江湖,末學是劉翰逸,我等師兄弟皆是山東瑯琊派的弟子,還未請教二位高姓大名。」
郝漢肚里尋思︰「現下我二人是官府通緝的要犯,不可道出真名來。」道︰「不敢,我叫郝七,這位是我的師妹顏胡兒。」顏卿妍白了他一眼,心道︰「郝七便是好欺,顏胡兒反過來便是胡言,這狗官吊兒郎當,處處沒個正經,分明就是個潑皮胚子、缺德鬼!可……可我卻怎麼如此在意這缺德鬼……」她不敢再往下想去,紅著臉別過頭去。
劉翰逸听得郝漢之言,愣了一愣,隨即微微一笑,道︰「如此甚好,我們師兄弟三人這一路來委實無聊得緊,現下有這麼有趣的朋友作伴兒,當真再好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