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受道︰「姜施主說得有理,不可妄動干戈,若能從中轉圜一二,化解這場武林浩劫,當是最好。」余萬方卻道︰「咱都是刀口上討活計的江湖草莽,直接用刀子說話!璇璣教他們先欺到咱頭上來,咱又何須跟他們客客氣氣?讓他們這幫邪魔外道知道,咱們正派可不是好相與的!」
「市井高陽」羅暄道︰「眼下莫慌與璇璣教動手,還未查清究竟是不是璇璣教所為,倘若不是,豈不是冤枉了好人?」羅暄瘦骨嶙峋,蓬頭垢面,活月兌月兌地一個邋遢病漢,加之平日好飲,難得清醒,此時說起話來也是底氣不足,微醺舌大。他這「市井高陽」的名號,自是取譬于秦末時期那放蕩不羈的「高陽酒徒」酈食其。眾人均覺他這番話大煞風景,雖然正道門派這一百年間與璇璣教素無瓜葛,但眾所周知,璇璣教行事向來邪里邪氣,不是什麼良善之輩。此時眾人同仇敵愾之志正盛,羅暄卻不合時宜地來了句「冤枉好人」,實是敗興,但眾人念及羅暄是個好抱打不平、行俠仗義的游俠,又念及他一副醉態,索性就當他醉人醉語,也不與他計較。無受卻道︰「羅施主說得有理,在沒有弄清是非曲直之前,我們當謹慎從事。」
喻霄麒也點頭道︰「喻某也是這般以為,光憑這兩門武功就指定是璇璣教所為未免草率。」轉身對錢珺瑤道︰「錢老前輩遇害時可有人在場目睹嗎?」錢珺瑤道︰「家父遇害之時,董伯在場。」對那老管事道︰「董伯,你說與喻公子听罷。」
那老管事上前一步,對喻霄麒長長一揖,道︰「小老向喻堡主見禮。」喻霄麒拱手還禮,道︰「老丈請講。」在場群豪見狀紛紛暗自佩服,心中均想︰「喻堡主聲名顯赫,對一個下人卻也如此謙遜,光是這份氣度,江湖中就無人能及。」
老管事道︰「老爺自寶刀被歹人奪了去,回來後就悶悶不樂,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里,不準旁人進去,小老每日都在房外侍候著。有一日,小老在房外忽听屋內傳來了老爺的驚呼之聲,也顧不得那許多,推門進了房里,卻見老爺已躺倒在地。小老跑到老爺身旁,見他已然氣絕,屋中除了老爺再無旁人,不過後窗卻是開著的,想是那凶手是從後窗出入的。」
便在這時,忽听一人驚噫一聲︰「咦?這人好生面善啊!」眾人望去,見說話的是余萬方,他正盯著這老管事,臉上一副苦苦思索之狀。想不到那老管事倒先開口了︰「余老匹夫,你好記性啊,想不起老夫是誰了?」話一出口,眾人皆是一怔︰余萬方是江湖大幫淮河幫的幫主,地位尊顯,有幾人敢直呼他為老匹夫?眾人細打量這貌不驚人的老管事,見他方才還和善卑躬,此時臉上卻如同罩了一層寒霜,彎駝的腰背也挺得筆直,原本渾濁昏花的雙目精光四射,如同兩道冷電,眾人只覺一股不可名狀的煞戾之氣從他身上逼將過來,令他們寒毛直立,當即察覺到這老者絕非易與之輩。
老管事又道︰「那老夫便提點你一下罷,四年前,河南黃河岸邊。」余萬方突然面現驚恐之色,便似見了鬼一般,叫道︰「你……你是施冷!?你……你沒死?」老管事斜睨冷笑道︰「很好,你還記得老夫的名字。」
在場稍有些江湖閱歷的俠客均是詫異︰施冷?莫非便是那個曾令黑白兩道以及官府聞風喪膽的江湖第一殺手施冷?據聞此人四年前在河南黃河岸邊被淮河幫數名高手圍攻,領頭人便是幫主余萬方,施冷最終寡不敵眾,身受致命之創,跌入水流湍急的黃河之中,自無生還之望,江湖便認定他已死了。在場眾人中見過施冷真面目的不多,此時這人自稱是施冷,他們卻覺毋庸置疑︰若不是頂尖的殺手,哪有這等凌厲的殺氣?可他怎地卻沒死,還來到這干雲莊做起了管事?
施冷面現鄙夷之色,道︰「余老匹夫,四年前你為了殺老夫,連下毒的好手段都使了出來,這便是你們所標榜的名門正派?佩服,佩服!」余萬方當著這許多正道俠士面前被揭露了這等下作行徑,支支吾吾地不知該作何辯解。
施冷又道︰「不過你太小覷老夫了,老夫在江湖上混跡了四十余載,仇家無數,已不知在閻王殿來去多少回了,難道連茶中被下了毒還覺察不出嗎?」余萬方奇道︰「你既已察覺出有毒,那為何還要喝?難道你是故意要中毒?」施冷不答,只是嘿嘿冷笑,余萬方略一細想︰「當年這施冷的武功何等了得,為了殺他,我淮河幫已不知折了多少好手,取他性命確是難如登天,莫非當年他是故意詐死?眼下他還活著,定不會與我淮河幫善罷甘休,我又如何是他的敵手?」心念一轉,又略微寬心︰「這里有數百號正道中人在場,自不會眼看施冷害我而不顧,這施冷武功再如何了得,終究是一個人,必然敵不過這里數百好手。何況他已年邁力衰,功力自有所折減,不如當年那般厲害,不如現在就借著人多勢眾之利,挑起沖突,除去這個無端後患。」于是道︰「施冷老兒,這里有這許多正道俠士在此,你卻恁地放肆猖狂,視天下英雄好漢有若無物,忒也猖狂了!」施冷並不說話,只是在旁冷笑,似已瞧出了他的伎倆。
余萬方見挑釁並未奏效,又道︰「施冷,你既然如此了得,為何躲到這干雲莊做起了伺候人的下人?你往日的威風哪去了?」施冷非但不受激,反而淡淡道︰「一個好的殺手,為達目的,事先會將自己不露形跡地隱匿起來。」頓了一頓,續道︰「而隱匿自己的最好手段便是讓世人皆以為這個人死了,這個人卻以另一個身份不為人知地活著。」喻霄麒聞言怔了一怔,眼中現過一抹奇異神色。
市井高陽羅暄忽然插口道︰「一個好的殺手卻不該在群敵環伺之際這般圭角畢露。」眾人也均想︰「這人做的既是殺手的勾當,成天在刀口上打滾,卻恁地狂妄,不知自斂,居然還能活到這一大把年紀,倒也是奇事一樁。」施冷上下打量了一番這個醉漢,道︰「說得好。」說罷轉身往外走去。
余萬方只覺顏面盡失,他在江湖上行走之所以底氣十足,全憑四年前率領淮河幫除去了江湖第一殺手施冷,淮河幫也因此事名聲大噪,可他卻不曾想到這只不過是施冷所布的障眼法,當下心道︰「今後江湖上悠悠之口,保不齊會如何恥笑于我,但此時當先以除去施冷為要!」急忙喝道︰「站住!你如此這般究竟是何目的?潛伏在干雲莊又所為何事?是了,我明白了,錢大俠遇難之時,除了你並無旁人在場,錢大俠之死定然與你有干系!是你親手所為也未可知!嘿!殺了人不留下伏辯便想走嗎?」
施冷回身冷笑道︰「可笑!就憑錢萬里那點莊稼把式,還須我枉費四年的時間來殺他嗎?」余萬方道︰「那你潛伏在此是為了什麼?如實道來,否則休想走出這里半步!」施冷斜睨冷笑,傲然道︰「我要走要留,你們誰又能左右得了?」此言一出,在場群豪皆是忿然,有些血氣方剛、性子好強的江湖豪客已然按捺不住,破口大罵了起來。
余萬方趕忙煽風點火︰「各位,此獠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今日若放他走,必會貽禍武林,殺了他便是為武林除去一害。」
喻霄麒上前一步道︰「施前輩,早年你殺了我不少正道中人,但念你這四年來並未有什麼犯科之舉,寬宥你倒也無妨,我等本也不欲留難與你。但今日前輩這般小瞧我正道群豪,前輩若不露一兩手絕技,在場群的各位英雄豪杰恐怕難以心服。」
施冷道︰「你們想以多凌寡嗎?」喻霄麒道︰「前輩委實小瞧我正道中人了。」沖無受道︰「大師,你也是前輩高人,資歷與施前輩相當,便與施前輩切磋一下如何?」
無受合十道︰「阿彌陀佛,出家人戒嗔戒躁,不得與人妄起戰釁,老衲恐要拂逆喻施主的意思了,喻施主勿怪。」喻霄麒微笑道︰「無妨,是晚輩思量不周,疏忽大師的清修了。」
閻濤道︰「喻堡主何須謙虛,大伙都以喻堡主為牛耳,我等甘附驥尾,便讓這狂妄老兒見識一下喻堡主的手段!」馬維真道︰「不錯,喻大俠要給咱贏了這場子!」
喻霄麒沉吟片刻,走到施冷面前,道︰「晚輩不才,僭妄向前輩討教幾招。」施冷哼了一聲,道︰「很好。」喻霄麒道︰「施前輩使什麼兵刃?」施冷道︰「這還須問,老夫只四年未涉江湖,你們這些後生連老夫使什麼兵刃都不記得了嗎?」喻霄麒道︰「前輩說得是。」沖那隨來的侍童道︰「海天兒,把劍借施前輩一用。」
侍童海天兒躊躇道︰「公子,這劍……」喻霄麒截口道︰「無妨。」海天兒又遲疑了一會,方道︰「是。」上前幾步,打開手中捧著的木匣蓋,取出一柄金鞘金吞口長劍,遞與施冷。施冷伸手接過,忽然神情大變,迫不及待地拔劍出鞘,只听錚地一聲龍吟,一道耀目青光破鞘蕩開,這光暈奪曦驅華,從外照進來的陽光竟被這光暈逼得趨避數尺。劍一出鞘,在場眾人皆已嘩然。
施冷見這寶劍的氣象森嚴中正,鋒芒上透著一股令人莫敢逼視的寒意,贊道︰「好劍!這劍便是西泠堡鎮堡之寶、江湖第一神兵‘君臨’劍嗎?」喻霄麒道︰「正是。」施冷細細地將寶劍觀瞧了一番,一邊用手摩挲著劍脊一邊道︰「你將這寶劍借與我使,就不怕我怕起了貪念不還,將了跑掉嗎?」喻霄麒笑道︰「將去又何妨?看得出施前輩是愛劍之人,劍術也必定高強,此劍若是為前輩所傍,定能盡傾其威。」施冷笑道︰「哈哈,江湖上都說喻堡主為人豁達,今日一見,果然不假。可你說得這般煞有介事,當真就不在乎這絕世神兵?」
喻霄麒道︰「倘若前輩能善用之,施以正途,也不辱此劍的名聲了。但施前輩若以劍去行凶殺人,那便是不該了。」施冷冷笑道︰「劍本就是用來殺人的,這有何不對嗎?」喻霄麒微微一笑,道︰「乃知兵者是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我等自問不是什麼聖人大德,更不可妄對旁人施以刀兵劍器。」施冷嘿嘿冷笑,道︰「好一個乃知兵者是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這兩句詩是唐朝詩人李太白所作,可李白本人卻是個劍術高手,更作有‘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詩句,可見他也是個尚武崇兵之人,這豈不自相矛盾?這些文人的話向來虛偽得很,不可盡信。」喻霄麒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施冷道︰「這寶劍鋒銳無匹,尋常兵刃怎敢輕攖其鋒?喻堡主把這寶劍借與我使,你自己卻用什麼兵刃?」喻霄麒不動聲色,道︰「晚生斗膽,想以拳腳來接前輩的精妙劍招。」施冷面色一沉,隨即轉霽,哈哈大笑,道︰「好!很好!你這後生很有意思,不似那幫沽名釣譽的鼠輩,甚和我心!」他話中沽名釣譽的鼠輩自是指余萬方一伙人。余萬方只听得面紅耳赤,惱怒迸起,卻也不敢發作。
喻霄麒一指廳外,道︰「施前輩,請了。」無受上前道︰「阿彌陀佛,二位施主點到即止,勿要性命相搏。」喻霄麒拱手道︰「大師教誨,晚輩拳拳服膺。」
施冷提著劍逕自走到廳外庭院,喻霄麒隨後跟著。兩人在廳外站定,喻霄麒錯步架掌,吐了個勢,門戶嚴密。施冷在兩丈外放對,劍尖斜指,只擺了個再隨意不過的姿勢,中門大開,看似渾身都是破綻,但明眼人都瞧得出,這姿勢實是高妙,只要對方貿然攻來,他身上任何一處剎那間都將成為密不通風的死角,並可趁勢反擊。
喻霄麒心下佩服,道︰「前輩果然是使劍的行家。」言罷,倏地一改和善之態,肅穆正色,氣勢凜然威嚴,好似變了一個人,一雙銳目緊盯施冷周身。二人誰也不出手,只是這般靜靜地僵持對峙。半盞茶的功夫將過,眾人只瞧得心焦難耐,他們只想一瞻這兩位絕世高手的比斗,可兩人卻遲遲不與動手,唯有一些深諳武學之道的高手瞧出︰這兩人一個蓄勢待發,一個以逸待勞,他們的狀態皆是無懈可擊,是以他們便比拼耐力和定力,他們都在等對方松懈,只要對方現出一絲一毫的破綻,便可批亢搗虛,發動致命一擊。這實是一場無形較量,其凶險較之正面廝殺,猶勝百倍。
眾人正自屏氣懾息,卻見施冷臉色一慘,似乎遭受了巨大壓迫,他將長劍倒持,往地上一插,劍尖甫觸地面,青石板便如同腐衣薄紙一般被戳貫而穿,整把劍直直沉下,直沒及柄,端的鋒利無比。喻霄麒見狀,也收起了架勢。施冷嘆了一口氣,道︰「罷,罷,罷,無須比了,你還未出招,便已蓄勢無窮,倘若交手,兩百招內,老夫必敗。你這後生,當真可畏,非老夫能及,老夫這般一輩子也只能做個亡命江湖的殺手,你卻是成就大事的人,不錯,不錯!」喻霄麒面色轉和,一揖到地,道︰「前輩承讓。」
在場眾人听完他二人這般對答,失望之意盡形于色,均想︰「等了這許久,沒有對上一招半式便即罷手,當真是沒趣得很。」更有一些人對施冷這般無故言敗之舉甚為納罕,不明就里,只看得一頭霧水。
施冷道︰「你們這些正派人多是沽名釣譽者、自命不凡之徒,以致老夫一直當江湖上那些稱頌你們的傳言都是不可信的狗屁,對正道中這些頂著響亮名頭的人也是向來不屑,今日得見喻堡主,卻是名不虛傳,難得,當真難得!」喻霄麒道︰「前輩有所不知,我正道人才濟濟,武功高強者,精明強干者,委實不勝枚舉。」施冷冷哼了一聲,不置可否,道︰「施某今日認栽了,要留招子,要留手臂,還是留命?你說罷!」
喻霄麒微微一笑,道︰「晚生怎敢叫前輩自殘軀體,只消老前輩答應晚生一個請求,便可自去。」施冷道︰「什麼請求?」喻霄麒道︰「請前輩以後不要再殺人了。」施冷哈哈大笑,沉聲道︰「老夫是殺手,這輩子是不會改行了,要我不殺人,那是萬萬沒得商量的。要麼你今日就殺了老夫,若是讓老夫活得這條老命,必然還是做殺人的勾當。」喻霄麒頗是為難,沉吟半晌,道︰「老前輩請去,日後喻某若在江湖上听聞前輩濫殺無辜,必親往手刃前輩。」
施冷道︰「都說喻堡主武功高強,為人卻十分謙遜大度,武功和氣度老夫今日都領教了,但老夫卻偏生不願生平白受人恩惠。」言罷,猛地探出一指,插向自己的左眼,跟著拔出,將眼珠帶了出來,只見一條血跡從那血肉模糊的左眼眶中緩緩淌出,直流到嘴角,極為可怖。
在場眾人皆是駭然,施冷道︰「喻堡主若想要我這條老命,日後盡管來取便是。」說罷一個起落,已躍到院牆之外。
眾人在院中議論了一會,正要回到廳中,忽然喻霄麒朗聲道︰「屋頂的朋友,既然有興賁臨,何不下來一敘?」眾人皆是一怔,齊往屋頂望去。不待屋頂上有何動靜,葉衡已走上前來,仰向屋頂,氣凝丹田,猛地張口吐出一聲長吼,這吼聲傳將開來,眾人只覺好似有一道驚雷在耳邊炸開,氣血驀地賁張翻騰,那屋頂更是首當其沖,瓦片簌簌顫動。
葉衡所使的乃是一門名為「萬鈞吼」的功夫,將內力以吼嘯送出,呼聲震天,數里猶聞,宛如萬鈞雷霆施加于聞者之身。此功乃是三國時猛將張飛所創,當年張飛便是以此功于長阪橋上吼得夏侯杰氣血賁張、肝膽俱裂,吼得百萬曹軍鎩羽而逃。
吼聲甫竭,只見兩個人從屋頂跌落下來,其中一人叫道︰「啊呦,這算什麼待客之道?可摔死我了。」
劉翰逸師兄弟三人以及管宏待看清這兩人的容貌,均是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