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漢躲在茅屋中,透過窗縫瞧得真切,心中甚是惶急,想道︰「這農夫當真愚鈍,難道沒瞧出這四人都是亡命之徒?若是知曉,怎還敢跟他們討要果子錢?」當即打定主意,若是四豺對這為農夫動粗,自己便即現身,與漠北四豺拼了,這農夫好心讓自己躲藏,不可連累了他。于是在喻雨芙手心寫道︰「一會我去救那果農,你趁隙逃跑。」喻雨芙心中一酸,忽然鼓起勇氣,寫道︰「你若死了,我也不活了。」郝漢心口一熱,寫道︰「你這傻丫頭,盡說傻話,好好活著,去尋你哥哥。」
這時听屋外孫廣才罵道︰「二百五十文?你罵老子是二百五嗎?泥腿子,你是不想活啦!」抖出鏈子槍來,揮手抽來。郝漢一凜,想施救已是來不及。卻見那農夫腳跟輕輕一跺,地上那扁擔竟憑空彈躍而起,飛到半空中,正好將那抽落的槍頭擋下,跟著也不知怎地,那扁擔竟一瞬間從半空中到得農夫手中,孫廣才的鏈子槍一端也憑空纏在了扁擔末端。
也不見那農夫掣臂或抖腕,便听 啪之聲響起,那槍鏈竟自行從中節節爆裂斷開。孫廣才只覺一股怪力從槍鏈上傳來,急忙撒手放月兌鏈子槍,饒是如此,他整條右臂也已腫了一大圈,直似充血。四豺均是大駭不已,心知這是遇到了高人,孫廣才忙道︰「快走!」才走出幾步,便听身後那農夫道︰「站住,這就想走了嗎?」
孫廣才知道在這等高人面前決計難以走月兌,輕舉妄動反而會斷送性命,索性停下不走,轉身道︰「尊駕還有什麼要賜教嗎?」跟著臉色一白,慘然道︰「我們懂規矩,要我們留下招子還是手臂,尊駕劃個道兒來罷。」不料這農夫卻道︰「桃子錢拿來。」四豺一怔,均想︰「我們四人身體本已遭殘,若是不用廢招子、割耳朵當真是再好不過了。」
孫廣才道︰「老二,快取銀子來。」孫闊才趕忙掏出一錠銀元寶來,交與這農夫,農夫接了,放入懷中。孫廣才道︰「尊駕武功了得,在下眼拙,不敢請教尊駕是何方高人?」農夫道︰「你問我名字?」孫廣才忙道︰「我們兄弟四人不敢有報復之念,只想請尊駕遞上個萬兒來,也好讓漠北四豺曉得自己是栽在了哪位高人手下。」農夫道︰「山野鄙人,不與人往,何需姓名,幾位請罷。」話音冷肅,帶著不容抗拒的無形壓力。
四豺本就不想再久耽此處,聞言如遇大赦,灰溜溜地走了。走出里許,孫闊才忽道︰「那小猢猻怎麼辦?咱們追還是不追了?」
孫長才道︰「那小賊一轉眼就不見了,除了那茅屋他還能躲到哪?那果農有心護著他,咱們如何能捉他?」孫闊才道︰「咱們四個一起上,說不定能打過那泥腿子。」孫廣才罵道︰「能打過個屁!你們是沒與這人交手,這人根本不是人!」孫長才奇道︰「不是人?那是什麼?」孫廣才道︰「是鬼!」
孫闊才大笑,道︰「大哥,你說得也太玄乎了,我瞧你是被嚇傻了。」孫廣才道︰「我確是被嚇傻了!以這人的武功,莫說咱們四個一起上,就算四十個咱們一起上也是白送,咱們今天可算是栽得夠本了!」孫闊才道︰「我瞧那泥腿子也不過三十來歲的年紀,再厲害能厲害到哪去?」孫廣才罵道︰「你懂個屁!武功于普通人來講,年齡是個限制,有些人打從娘胎蹦出來起便開始習武,武功練到一定境地便止步不前,一輩子也就那套把式了,這是資質所限。(請記住我們的網址.)但是那些資質過人的武學奇才,他們只學幾年武功,便可勝過一個苦練了數十載的高手,他們的武功又豈是年齡能比量的?」
孫闊才兀自不服,嘴里又嘟噥了幾句。孫長才取笑道︰「二哥,我瞧你方你遞銀子遞得倒是挺快。」孫闊才大惱,正要辯解,卻听孫遠才咿咿呀呀地叫了起來,朝他望去,見他正對自己的背後指指點點,神色極為驚詫。
孫長才也朝孫闊才背後望去,不由地倒吸一口涼氣,叫道︰「二哥,你的虎頭鉤鞘!」
孫闊才奇道︰「虎頭鉤鞘?」從背後摘下虎頭鉤鞘一瞧,登時瞠目結舌,卻見這青銅所制的虎頭鉤鞘之上零零落落地嵌著幾塊碎銀和幾枚銅錢,而那虎頭鉤鞘凹嵌之處雖深陷,但豎著嵌入的銅錢卻更無彎折損壞。那數處凹陷將鞘中的虎頭鉤卡死,已然拔不出來了。他看了那碎銀和銅錢的數目,恍然大悟︰這正是方才自己會鈔那錠銀子去掉二百五十文的找錢,顯然是那農夫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嵌進去的,自己竟然不曾發覺,至于那農夫是以何等手法嵌入的,更是無從知曉了。
孫廣才雙眼皆瞎,只听見孫長才驚呼,卻不明就里,心中著急,問道︰「虎頭鉤鞘到底怎麼了?」孫長才將所見的與他說了,孫廣才听完,嘆道︰「老二,你還有什麼好說的?」孫闊才已然無話可說。
郝漢在茅屋中將適才的經過瞧得清清楚楚,他之前哪曾想到這言行木訥的果農竟是個身懷絕技的高手,他此時細打量這果農,見他三十來歲的模樣,面容清 ,皮膚蒼白,略顯憔悴,眉宇間隱隱透著股郁郁之色,左邊額角有處寸長的疤痕,束著一頭烏瀑也似的長發;眼神淡漠,卻也極為清澈,便如同一泓靜水,深不見底,波瀾不驚,又如同一抹月光,抑郁而冷清。郝漢只覺這般人品氣質如何也不似一個炙膚皸足的農夫。他猜想這人定是性子沉斂,與人寡合,便也不多說什麼,只道︰「救命之恩,不敢相忘,小弟來日若是還有命在,必當報達,我們這就告辭了。」拉著喻雨芙正要走。卻听這人淡淡道︰「你所中之毒已進三焦,如果再趕路,牽動氣血,不出十天,必死無疑。」
郝漢聞言一驚,一時間竟不知所措,喻雨芙更是焦急萬分。郝漢道︰「老哥你一眼就瞧出了我中毒所在,定是精通醫理,敢問老哥可有相救之法嗎?」
這人望了他一眼,道︰「你們若信得過我,就先在我這兒住下,可否有救,我此刻也說不準。」
郝漢見喻雨芙直沖自己連連點頭,于是道︰「如此便相煩老哥了,卻不知老哥如何稱呼?農夫道︰「我復姓獨孤,名伯勞。」郝漢道︰「獨孤伯勞……這名字倒是奇怪。」笑了笑,又道︰「不過卻沒有我的名字奇怪,我叫郝漢,赤耳郝,漢子的漢,老哥叫我郝漢便是了。」
獨孤伯勞點了點頭,望向喻雨芙,道︰「你不會說話?」喻雨芙點了點頭。獨孤伯勞又問道︰「不是生來的罷?」喻雨芙又點了點頭,獨孤伯勞便不做聲了。郝漢道︰「老哥,她的啞病有法可醫嗎?」獨孤伯勞卻搖頭道︰「不是啞病,是心病。」郝漢听得莫名其妙。
獨孤伯勞當下給兩人收拾了兩間茅屋,叫郝漢臥床休養,又吩咐了幾句,便挑起那擔桃子,往嘉興城的方向去了。待獨孤伯勞走遠了,郝漢問喻雨芙道︰「那獨孤老哥說你患的不是啞病,而是心病,這卻是什麼意思?」
喻雨芙在郝漢掌心寫道︰「我哥哥說我小時候受過驚嚇,從此便不會講話了,可我卻不知道,七歲之前的事我一點都記不得了。這位獨孤先生真是高人,一眼就瞧了出來了,你的傷可有救了!」說著露出了喜悅之色。
獨孤伯勞直到傍晚時分才回來,擔子中的桃子已經沒了,卻帶回來幾包藥材,他下廚做好飯菜,又將藥煎了,將飯菜與湯藥一起送到郝漢屋中,道︰「吃完飯將藥喝了。」郝漢道︰「獨孤先生,這藥能醫好我身上的毒嗎?」獨孤伯勞道︰「這藥只能暫時延緩毒性,你所中之毒的毒性尚須觀察,能不能治,幾天後方見分曉,先讓我看看傷在何處。」
郝漢拉下左肩的衣衫,只見一個殷紫的掌印烙在他左肩上,獨孤伯勞看了半晌,又搭住他手腕,給他把脈,忽地奇道︰「你的內功是從哪里學得?」郝漢道︰「我跟家父學了些粗淺的入門內功,後來又得一位朋友指點,學了些高深的行功心法,以致內功大進。」獨孤伯勞道︰「你那位朋友叫什麼?」郝漢道︰「他叫霍寬。」獨孤伯勞點了點頭,沉吟片刻,沒有再說什麼,走出了屋子。
第二日清晨,獨孤伯勞又送來了飯菜和湯藥,替郝漢把過脈,便去果園采摘桃子,挑到嘉興城中販賣,直到傍晚方才歸來。過了數日,獨孤伯勞每日始終如此,郝漢自從喝了那湯藥之後,每日毒發次數確也不似以往那麼頻繁了。
這日午後,獨孤伯勞又去城中販賣果子。郝漢在屋中臥床休息,喻雨芙忽然沖進屋中,面帶驚恐之色,郝漢忙從床上跳下,問道︰「是璇璣教還是漠北四豺?」喻雨芙連連搖頭,在郝漢手心寫道︰「狼!」
郝漢奇道︰「狼?」喻雨芙點了點頭,又在他手心寫道︰「院子外頭有一頭狼。」郝漢一驚,他這幾日也總覺這院子周圍似乎有什麼活物徘徊走動,對喻雨芙道︰「你呆在屋里,我出去瞧瞧。」提了刀來到院中,果然見一頭狼蹲立在院門口,這狼渾身毛色呈灰,頸下卻生了一撮白毛,右眼已瞎,一道傷疤貼著右眼皮蔓延至嘴角,觀之可怖,嘴里還叼著一只野雞,正蹲在那兒往院子里面瞧著。
郝漢大聲叱喝,想要將它驅走,灰狼卻蹲在原地不動,時而左右顧盼,似是在等候什麼,對持刀叱喝的郝漢竟是毫不理會。郝漢大覺奇怪,正不知如何是好時,獨孤伯勞挑著擔子回來了,那狼見了他,將嘴中野雞放下,走到他身邊,在他腿上挨挨擦擦,獨孤伯勞撫了撫它的頭,它抖了抖身上的毛,轉身走入了樹林中。獨孤伯勞拾起地上的野雞走進院中,見郝漢持著刀,一副戒備的模樣,淡淡道︰「它沒有惡意。」
獨孤伯勞當晚便將野雞烹了,晚飯時送與郝漢和喻雨芙吃,他廚藝頗佳,這幾日郝漢和喻雨芙都覺飯菜甚是可口。吃過晚飯,郝漢服了湯藥,正要睡下,忽聞院中飄來一陣酒香,登時饞涎欲滴,他已好幾日沒有飲酒,這時聞到酒香又怎按捺得住?精神一振,從床榻上爬起,來到院中。見獨孤伯勞坐在院中草亭之中,身前石案上放著一壇酒,正一碗一碗地自斟自飲,他這會兒穿了一件黑色直裰,比之先前那身農夫裝扮顯得尤為合身。
郝漢打招呼道︰「獨孤老哥,你在飲酒嗎?」獨孤伯勞點了點,道︰「怎麼了?」郝漢這幾日生受獨孤伯勞照拂,不好意思開口討酒,搔頭訕道︰「那個……這酒可真香啊。」
獨孤伯勞會意過來,道︰「你想喝嗎?」郝漢笑道︰「老哥若肯給些,當真再好不過了。」獨孤伯勞道︰「你所中之毒屬寒性,喝些酒倒也無礙,坐罷。」郝漢聞言甚喜,在獨孤伯勞面前坐下。獨孤又取來一只碗,給郝漢斟滿,道︰「這是我自釀的竹葉青。」
郝漢迫不及待端起酒碗,滿飲一口,但覺一股香醇之氣繞于舌齒之間,入肚之後更是沁入心脾,極是受用。他這幾日被劇毒折騰得委頓不振,此刻酒一下肚,登時精神為之抖擻,但覺暢快無比,贊道︰「好酒!」
喻雨芙听到院中談話之聲,也從屋中出來,坐在兩人旁邊,見郝漢喝得高興,心中也甚是歡喜。郝漢忽然想起日間見到的那頭灰狼,于是問道︰「獨孤先生,那頭灰狼是你養的嗎?」
獨孤伯勞搖了搖頭,道︰「它是我幾年前遇到的,有一次我在林子中拾柴,看到它躺在地上,渾身都是刀傷箭傷,奄奄一息,我把它救了回來,治好了它的傷,但它的右眼已被利器割瞎,沒法復原了。」郝漢大覺稀奇,道︰「原來咱們這些天吃的雞肉、兔肉都是它叼來的野味,想不到竟有這般知恩圖報的畜牲。世人都將狼比作忘恩負義、陰險惡毒之最,說什麼狼心狗肺、狼子野心,如此看來卻是不謬不然。」獨孤伯勞點了點頭,道︰「狼是懂得感恩的動物。有些人的氣節信義,只怕是連畜牲都不如。」
喻雨芙伸手指蘸了蘸郝漢酒碗里的酒水,在石案上寫道︰「獨孤先生,他的傷不打緊罷?」獨孤伯勞道︰「難說。」喻雨芙听獨孤伯勞言語之意,似是對郝漢之傷殊無把握,不由地面現擔憂之色,郝漢握住她的手,道︰「生死有命,不可強求,倘若閻王老兒缺個酒友,非要拉我去陪他喝兩盅,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其實他心中對自己能否安然度過此劫也早已不抱多少期望。
獨孤伯勞臉上忽然露出一抹淡淡笑意,道︰「你倒是很豁達。」郝漢咧嘴一笑,道︰「就是不知閻王老兒那兒有沒有這麼香的美酒,若是有,去那兒走一遭倒也不冤。」他雖久歷沙場,對死亡早已見慣,但螻蟻尚且貪生,何況他如今知慕少艾,初嘗情愛滋味,對喻雨芙依戀難舍,怎甘心這般死去,這番話自然是言不由衷。
喻雨芙心如刀絞,在郝漢手心寫道︰「你忘了我說過的話了嗎?你若是死了,我也不活了。」郝漢心口又是一熱,一時間又是歡喜又是惆悵,只嘆自己時日無多,沒法消受喻雨芙對自己的這份溫存,強自笑道︰「我是說笑的,我還沒做成大將軍,怎會這樣輕易死去?我的命大著呢!」
喻雨芙心知郝漢只是在寬慰自己,她也不想讓郝漢心里平添負擔,只得強顏歡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