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湯,你悄悄跑到白家,見是白天明開門,笑道︰「哈哈,不好意思天明,晚上沒事過來轉轉。沒打攪你吧?」
他把你讓進門說︰「沒事沒事。進來吧,屋里坐。」
進了白家大門,東張西望,想看出他家到底有啥特別之處,看了一來回也沒看出名堂來。
一到白家,村里你就算轉遍了。你走家串戶,走東串西,感覺每家每戶大同小異,娃多娃少,各不相同,屋里擺設,差不了多少。睡的是土炕,土炕加上鍋台,屋里一半兒的地方差不多就佔完了。寬敞的大炕睡得下一家人,炕上光鋪著葦編炕席,條件好點兒的,要麼鋪著大褥子炕墊兒,要麼鋪著毛氈炕墊兒;蓋的是自染自織的藍粗布里、碎布頭拼花面的棉被;點的是煤油燈。在城里,沒點過煤油燈,即便是停電,也是點上蠟燭照亮。點煤油燈比點蠟省錢,玻璃燈罩罩在火苗上,火苗一動不動,就像把知青箍在土地上一動不動、最後變成農民一樣。你就著煤油燈看一晚上書,第二天一摳鼻窟窿一手黑,咳一口痰出來,烏黑發亮,像黑珍珠。小學老師說,二十一世紀實現了共產主義想要啥就有啥,農村也成了高樓大廈,點燈不用油,犁地不用牛,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有了電便有了亮,有了電燈就不會燻黑鼻窟窿,有了電話就不用為一句話跑東跑西跑斷腿了。哈哈,夠你夢想一陣兒的了。農民家的家具簡單,最顯眼的是體積碩大的大平櫃,櫃子正中安著一個用精致的銅片蓋著鎖眼兒的銅制暗鎖,櫃子立面上畫著山水花鳥,一櫃多用,既能代桌也能代案,褥子一鋪還能代床睡人呢。蓋板一掀既能儲藏糧食也能放衣被,櫃面上還可以擺放一些雜七雜八東西。其它家具都可以沒有,這大平櫃不能沒有。盡管各家都差不多,但從院門上還是能看得出差別來。院門是一個家的臉面,有錢的,院門漂亮氣派;沒錢的,不講究;再窮些的,干脆不安門,安個柵欄了事。白家的院門看上去年頭久遠,雙坡磚雕院門的坡面上,瓦片已經殘缺不全,雜草叢生。青磚的成色已經泛黃,磚雕圖案也模糊不清,「耕讀傳家」的字樣仍依稀可辨,厚重墩實的門扇漆膜斑斑駁駁,古老滄桑的感覺油然而生。有的人家新建的院門比白家的高大,但看上去粗糙簡單,沒有磚雕圖案,黃明月家的院門就是這樣子。
你坐到炕上盯著白天明看,他低下了頭,也許不好意思你用異樣的眼神看著他。你看見他是連心眉,再細看,兩撇眉毛之間被淡淡的汗毛連了起來,形成了一道通透的雨棚,確切地說,是淚棚。你听你媽說,長成連心眉的人愛哭。真的!?你倒真看見他兩眼閃爍,淚花在閃光,淚水隨時都可能稀里嘩啦滾落下來,順勢長流。他真的愛哭!?他愛哭,你不愛哭,男子漢大丈夫,哪來的那麼多眼淚呢。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到了傷心處。即便到了傷心處,你的淚水也不會從臉面上順流而下讓人看見。
沒到白家之前,你想象中的地主不過是《白毛女》里的黃世仁、《收租院》中的劉文彩。看見電影里喜兒生下黃世仁的娃,抱到懷里親了又親,流著淚,一狠心,活埋了,你忍不住淚水,奔涌而出。帶著咸味兒淚水改變路徑流到你嘴里,吞到你肚里,從看不見的管道通到下水道,一瀉千里,奔向黃河,奔向長江,朝著大海奔涌而去,實在流不及了便奪眶而出、淚流滿面了。
「喜兒喜兒,你睡著了。」
「沒睡著,醒著呢。」
「那你咋就把娃生下來再跑呢?生下娃來,母憑子貴,說不定就成了黃世仁的姨太太,你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不會受苦受難了。」
「不行,我是窮苦人,我是大春的人,我要等大春。」
「嗨,可憐的喜兒啊,可憐的月月娃啊!」
哈哈,好像娃是你的似的。不論是誰的娃,娃那麼小,說撇便撇了,說沒就沒了。可憐的娃呀,可憐!你要是剛生出來就這樣沒命了,世上就沒你,你就不會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就不會上山下鄉,就不會胡思亂想、想東想西了,誰也就不知道你姓啥為老幾了。話說回來,說剛生出來的娃,即便是大人,說滅也就滅了,滅得無聲無息,滅得神不知鬼不覺。要不是喜兒頑強求生,從人變成鬼,又有誰知道白毛女是喜兒呢?大春見了喜兒還以為踫見鬼了呢。世上死了多少個喜兒,死了也就死了。死一個喜兒就跟死了一只螞蟻一樣,就跟這世上從來就不曾有過喜兒一樣。隨風刮過去的黃塵飄落在你的臉上,喜兒就浮著在你的身上,有多少喜兒就有多少黃塵,只不過你不感覺罷了。
看泥塑《收租院》,听說劉文彩愛喝人女乃,你眼一下驚得多大的︰人女乃是娃喝的,大人喝,真想得出,不嫌羞。羞羞,把臉摳,摳下渠渠種豌豆,人家豌豆打一石,你的豌豆打一罐。你沒看見豌豆,也沒看見不嫌羞的泥像。嗨,光說不練!也許是雕塑家害羞,不好意思雕出來;也許是雕出來了沒拿出來讓人看,領導不讓人看,留著自己悄悄把玩兒呢吧;也許是只能意會不能言傳,亦或是只能言傳不能眼見。反正沒看著。你看不著不影響你張開想象的翅膀,天馬行空地飛上一圈兒再飛回來。沒關系,回來就行,怕就怕回不來迷了路。迷了路回不了家,那還不把你媽你爸急死了。你媽你爸敲著銅鑼沿著西大街轉上幾圈兒,跑到鼓樓,再跑到鐘樓,算敲算喊,喊回來還好,喊不回來呢。你家後院的男娃跑出院子跑到西大街玩兒,玩兒得再沒見回來,他爸他媽敲爛了一面又一面銅鑼,再也沒把娃敲回來。娃迷了路!娃丟了!娃讓人拐跑了!反正娃再也回不了自己的家,拐到人家家去了,給人家當兒子去了。好在你沒迷路,沒被人拐跑,你永遠是你爸你媽的兒子。你沿著《收租院》算走算看,跟劉文彩一路同行。劉文彩愛喝人女乃,大概跟好多大人愛喝牛女乃一樣,擠出來,盛到碗里喝呢吧,總不會直接嘴對著女乃媽的*跟月月娃似的咕噥咕噥地*吧。噙著牛的*鼓勁地吸,吸得牛不舒服,牛尥一蹶子過去,叫你吃不了兜著走。人倒不會尥蹶子,倒是一個大男人家爬到女人的懷里吃女乃,咋想咋惡心,惡心死人了。想著惡心,卻沒想到藝術,也許人家畢加索早就有如此畫作問世,只不過你孤陋寡聞,沒見過罷了。
「嘟!那不是歷史,那是電影,那是隨心所欲弄出來的藝術。我被藝術了!我被文藝了!」
「你還想翻案不成!?」
「豈敢豈敢。」
「只要一提到你,我腦海里就撲騰撲騰冒出來︰舊社會,惡霸,地主,剝削,壓迫,水牢,收租院。你整個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大惡霸!」
「我常對鄰里鄉親扶危濟困,我個人出資興辦了當時全四川師資設備最好的文彩中學,你們咋都不說呢。對我的恐怖描述和聯想,都是刻意夸張和虛構出來的。水牢,地牢,行刑室,都是些偽造出來的贗品。我不是傳說中面目猙獰的惡霸地主。」
「好像真把你冤枉了似的!?反正不論咋說,你都是個壞蛋。去毬去毬,黑不溜秋的,靠邊站著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