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你的女人們︰黃葉子 第十章 夢魘(3)

作者 ︰ 齊明

他推了一把你說︰「石力,還沒睡醒呢吧!?迷迷糊糊,淨說葷話!」

你打趣道︰「就是就是,都是葷的,沒素的。吃飯沒葷腥,咱倆說悄悄話,葷素搭配了。」

他黑眼珠在黑暗里泛著光說︰「感覺你在夢游。游園驚夢。我也迷迷瞪瞪地陪你驚了一回夢。」

你看著他泛著亮光的黑眼珠道︰「算是夢回長安吧。生與斯,長于斯,夢與斯。指望天天活在夢里,不做噩夢,只做美夢。美夢成真,多好啊!」

他一臉嚴肅地說︰「我也想活在夢里。可惜不可能,還得天天面對現實。」

你也嚴肅道︰「現實太殘酷了。」

他忽然問你︰「石力,你通讀過《毛選》沒?」

你如實回答他︰「沒有,看了一半兒沒看完。」

他鄭重其事地說︰「那你對第一卷第二篇文章《湖南農*動考察報告》應該熟悉吧,《毛選》開篇是《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

你背誦道︰「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這熟,中學課本里有。」

「嗯。五十年前湖南農民在國共合作進行反對軍閥的戰爭中,受共產黨的鼓動建立起了不少斗爭鄉紳和地主的農會,這種斗爭一開始就過火了,殺人、放火、戴高帽子進行人身侮辱比比皆是。毛主席在《湖南農*動考察報告》中為此興高采烈地歡呼︰‘痞子’運動好得很!這不是原話,大概就這意思。‘痞子’就是流氓懶漢,流氓懶漢鬧起運動來會是個啥結果呢?石力,你看這一段話︰農民在鄉里造反,攪動了紳士們的酣夢。……孫中山先生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所要做而沒有做到的事,農民在幾個月內做到了。這是四十年乃至幾千年未曾成就過的奇勛。這是好得很。……每個農村都必須造成一個短時期的恐怖現象,非如此決不能*農村反革命派的活動,決不能打倒紳權。矯枉必須過正,不過正不能矯枉。對一件事或一種人,有相反的兩種看法,便得出相反的兩種議論。‘糟得很’和‘好得很’,‘痞子’和‘革命先鋒’,都是適例。石力你看,立場不同結論就截然相反,有人說‘糟得很’,毛主席說‘好得很’,有人說造反的農民是‘痞子’,毛主席說是‘革命先鋒’。你再看這會兒‘*’的烈火燒到農村,殺人、放火、戴高帽子這些事件是不是和五十年前的湖南農*動相像呢?」他如此一比,超出了你從小接受的正統教育而形成的觀念。

「天明,好多事情都是道听途說,咱又沒見過。」你有時候不認同他的觀點,但又拿不出有力的說辭來說服他,只能說哪兒算哪兒。

他很堅定地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萬里。至于事大事小,不好說。有,肯定是有的。」

「眼見為實,耳听為虛。我見過劉瀾濤游街示眾,石魯當街吊斗,那是實的。道听途說不過是傳說,傳說都是虛的。是虛的,就這個耳朵進,那個耳朵出,出去了就完了了。要不然,還不把人弄神經了。」你如此說,如此想,如此听。听的東西多了,也不知道可信不可信,反正你還是信報紙、信廣播,小道消息听完了就完了,不必當真。

他非常認真地說︰「我不敢想象,多少年過去以後,剛剛發生的事情統統都成了古老的傳說。我,我家,我爸我媽,這個村子,全都成了傳說。你都一口一個傳說不相信呢,後來的人就更以為是傳說了。全當成了天方夜譚。」

你辯解道︰「天明,你家的事情我可沒說是傳說哦。後來人咋看,咱說了不算。」

「那誰說了算呢?」他問。你感覺他不只是問你,他在問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卻默不作聲,甚或似是而非。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歷史的動力。一個人太渺小了,微不足道。」你只能給出這個答案,也許不是標準答案,更不是唯一的答案,但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只能如是說,不得不如是說。

他危言聳听地警示著你說︰「石力听好了,咱倆說的話,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出去亂說,免得惹麻煩。雖然沒有思想罪這一說,但現在有反革命罪,只要你想了,即便你沒做,也算你有罪。在人面前還是趁早閉上你的嘴,永遠閉上。」

你附和道︰「知道,在人面前裝聾賣傻,明哲保身。」

「聰明!中國人變得越來越聰明了。言者無罪,聞者足戒,不過是唱唱高調而已,至少這會兒沒見付諸革命實踐。中世紀的歐洲,意大利的天文學家布魯諾和伽利略,堅持和發展了哥白尼的‘日心說’,他倆徹底否定了教會的‘地心說’,被教會當成異端邪說,後來把布魯諾燒死在羅馬的鮮花廣場上,伽利略懺悔了,沒被活著燒死,判了個終身幽禁。」他的話延伸到中世紀,好像穿越過中世紀,把中世紀那根線死拉活拽,硬拽到了眼前。

你世俗地評價道︰「你看看你看看,一個個都是些瓜慫。何必呢,以屈求伸不就行了麼,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嘛。」

「為了真理就得付出代價,生命的代價。堅持真理,就得犧牲。」他沒有附和你,像是說教你呢,但又讓你感覺底氣不足。

你感嘆道︰「人啊,活著就不得安生。」

他如此為你的感嘆做這樣詮釋︰「活著就是事,死了就沒事了,一了百了。」

你發問道︰「天明,那你說人為啥而活呢?」

「為了受苦受難,活受罪。人來到這個世界,就是來受苦受難的。誰都想快樂的活,快樂總是稍縱即逝,大段大段的時間留給人的都是苦難。也許我活得不夠長,苦難如影隨形。有時候,我甚至尋不著活下去的理由。人活著是一件太難過的事情。人活著,就得面對苦難,就要直面死亡。人生的終極意義在于死亡,死而復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生日就是祭日的見面禮。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有生,就有死。宇宙萬物,概莫如此。」他對他不長的生命體驗,做了一個長長的人生注解,是他看書太多中毒太深了吧。

你看著亮起來的窗戶,听著淅淅瀝瀝的雨聲,止住了他的話,又把他的話引到他身上︰「天明,還是樂觀點兒的好。老把死掛到嘴邊兒上,不吉利。即便是死,也不是說死就死,一死了之了。自裁也是一件需要鼓起極大勇氣的事情。不過,我理解你,你一生下來就是個不幸的生命。那我問你,你是多會兒知道你自己的身世的呢?」

他看了一眼泛白的窗戶,神情憂郁地說︰「我早猜著了,只不過一開始不知道親爸是誰。前年個,我愣是叫我媽開口說了我爸的事,弄得我大半年都沒緩過神來,像是從我生父的鬼門關里走了一遭似的。」

你煞有介事道︰「天明,你爸的事,我隱隱糊糊能感覺一些。」

「不可能,也沒誰給你說過,你胡感覺呢吧。」他眼瞪得多大,疑惑地看著你,感覺你詐他呢。

你狂笑起來︰「哈哈哈哈哈,看你那眼,瞪得跟牛眼似的,吃人呀!」

他不好意思地說︰「嘿嘿嘿嘿嘿,我忽然感覺你怪怪兒的呢。」

你道︰「天明,不介意的話,我再當一回你的听眾。你說,我听。」

「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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