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養父白德江和生父呂東,那會兒都在長安大學,一個教書,一個念書。當時,全國大專院校師生積極響應黨中央號召,大鳴大放,積極投身整風運動。報紙、廣播、大會、小會再三宣傳︰熱誠歡迎黨外人士給共產黨提批評意見,幫助共產黨清除月兌離群眾、月兌離實際的主觀主義、官僚主義、宗派主義不良作風和自滿情緒,改進作風,調動一切力量,搞好國家建設。我養父的老師顧教授的熱情被調動起來了。他在會上說︰黨對科學教育的領導,可以從政治思想和計劃管理等方面來領導,不能管得太寬泛太具體,事無巨細。啥都管,啥都想管,啥都管不好。尤其是肅反運動中出現的一些問題,近乎殘酷。他說他的一些朋友在敵偽時期坐過牢、受過刑,從敵人的獄門出來,大義凜然,腰板兒直直的,可在「肅反」運動中無辜被整。就這一下,他們好像抽掉了脊梁骨,成了軟體動物,再也直不起腰來了。他們的心在流血,傷心哪,傷透了心。學生批斗,朋友不理,也就罷了。最殘酷的是精神折磨,他們屈辱的活著,他們違心的教學。太過分了!他們要尊嚴,做人的尊嚴。顧教授質問︰你們知道不知道,你們很多做法是違反憲法的?有些人自殺了,他們是本學科的專家,這樣的損失絕對不正常。國家向科學進軍的隊伍中缺少了有生力量,誰能夠替代他們的工作?這種損失說補上就能補上嗎?好的科學家沒有了,好的教授沒有了,好的醫生沒有了,好的護士沒有了。新中國建設需要他們啊!他說︰「肅反」時,高校提出了個百分之五的控制比例。如果你這一百人的單位里只有兩個反革命分子,你就得再找三個補上;如果有二十個反革命分子,那就從二十個里面挑出五個來,只要完成指標就算完事。這咋能不亂?士可殺,不可辱。知識分子無辜受到傷害,終身不忘。這個問題應當有個交待。現實是,共產黨把他們狠狠地打了一巴掌,然後揚長而去,像沒事人似的。他們心上的傷口沒愈合,現在又要他們說真話,可能嗎?有些人言不由衷,看人臉色,不敢說真話,他們是一肚子冤屈,一朝被蛇咬,千年怕井繩啊!他們怕再遭不幸。這回「整風」,一定得訂出個制度來。沒有好的制度不行。用制度來約束,用制度來說話。他還對輿論監督發表了自己的看法︰黨號召我們謙虛謹慎,獨立思考,報紙、廣播卻教育人民夜郎自大。報道國內,報喜不報憂;報道境外,報憂不報喜。這就失去了新聞的真實性客觀性,沒有啥好處。兼听則明,偏听則暗。到頭來,弄得人民失去了獨立思考能力,所以一定要有獨立思考的材料。還有,解放以後的思想改造不能不說沒有作用,但不能夸大,不能拔高,不能用思想改造搞思想恐怖,搞言論管制。要和風細雨,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不能壓制,不能讓知識分子噤若寒蟬。顧教授聲如洪鐘,隨手扔了個重磅炸彈,校園炸了鍋。支持的,反對的,觀望的,都有。學校黨委急忙向上級匯報情況,按上級精神,學校采用先縱後抑、誘敵深入、聚而殲之的策略,組織全校展開把整風運動繼續引向深入的大辯論。辯論發言。記錄整理。編發簡訊。上傳下達。
我養父從農村走出來,他的生命容下了黃土地,容下了長安大學,容下了老師傳授的知識,容下了老師的人格,容下了老師的氣節,容下了老師敢說真話的精神,卻容不下他自己。他從老師身上尋找著自己,追尋著理想,夢想著未來。他的思想飛出老遠,飛出去又折了回來,等到思想飛出去再也折不回來的時候,他甚至不知道他的肉身跑哪兒去了。他還以為人家真是誠心誠意叫人提意見呢,卻想不到人家是引蛇出洞逗著玩兒呢。洞多得很,蛇多不多,人家一下弄不清,所以得引。想引蛇出洞蛇還不一定會出來呢。一把誘餌撒出去,有的蛇便出洞了。一旦出洞,就會被人家一把抓住,抓個正著。即便不是蛇,是條蚯蚓,捏到人家手心里,也當成了蛇。風來發去,他分不清風向,弄不清風有玄機。他明白自己的出身不是時代最先進的出身,也意識不到命運會跟誰連在一起。他一門心思撲到教學研究上,不想浪費時間,耗費精力,參加跟專業不相干的事情。系里黑板報忽然冒出來一篇罵他的文章,罵他是惡霸地主的兒子,罵他是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罵他為反動學術權威搖鵝毛扇。他懵了,還沒察覺刀在哪兒呢,有人就向他開刀了。沒過兩天,學校「反右」辦公室專干通知,晚上開他的批斗會。他參加過不少批斗會,可那都是批斗別人的,他沒想到批斗會會輪到自己頭上。也不知道誰發明的批斗會,會一開,一種群情激昂的聲勢便撲將過來。批斗者,義憤填膺,慷慨陳辭;被斗者,只準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你要是想張嘴理論,群眾代表一個箭步躥上來,直擊面門,叫你門牙吞進肚里自己跟自己理論。批斗會成了階級斗爭一抓就靈的利器,成了革命隊伍中的家常便飯,今兒你斗人,明兒人斗你,到頭來無一幸免,誰都逃不月兌。這也許是一種革命威懾手段,在這種威懾之下,可以誣人,也可以自誣。在革命名義下,良知在誣人和自誣中被徹底清洗,不恥于泯滅良知,便會被泯滅良知的人擊倒在地,再踏上一萬只腳,叫你永世不得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