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被幽禁在學校平房一間兩扇對開門的小屋子里,專案組限令他深刻反省。他推開一扇門,另一扇門關上了,一股霉氣令人窒息。屋里沒窗戶,挨著屋頂的牆上開了個通風口,沒有陽光的容身之地,只有黑暗充斥每個角落,大白天寫材料也得亮著燈。一張單人床,一張小課桌,一只板凳放下去,就剩不下多少空間了,再塞進去一個一米八的漢子,屋里一下就填滿了,滿滿當當的。白天,他抱著個大笤帚在劃定的衛生區大掃除。他認認真真地打掃了一來回,在一來回里留下自己的氣味兒,留下自己的痕跡,留下自己的念想。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動也。活著就得動,不動就死了。天天打掃衛生,活動活動筋骨,活動活動神氣,不至于悶在屋里把人憋死。也許我爸他想,人倒霉的時候,喝涼水都塞牙。誰都跟他過不去,誰都打他的鬼主意。究竟是誰動了他那封信呢?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呢?他想不來,解不開。他還想往前走,他們卻不準許他再向前進了。後退,退回去。就那麼大的地方,就那麼大的活動範圍,再走,他們就喊叫︰站住,不許動,不準超出界限。他們一天到晚輪流看守他,怕他出意外,怕他想不開,怕他開小差。他們的目光為他使勁按摩。他們的呵斥為他解除寂寞。他們給他劃了一圈兒,一如孫悟空用金箍棒劃了一個圈兒,把他緊緊地箍在里頭,不能越雷池一步。他感覺他失去了自由,自由原本就沒來過,自由遠遠的看著他,他遠遠的看著自由,第一次握了握自由的手,自由地寫了一封信,剛想跟自由同行,還以為自由如影隨形了呢,自由一閃身,跑了,走了,走遠了,遠走高飛。他干瞪眼兒,行了一個注目禮,失望的注目禮,送自由遠行。溪流淙淙,泥土芬芳,自由遠行,遠行而去。眼看自由遠行,世界多麼孤寂。自由留在了夜黑,留在了夢里,今兒黯然傷心,深情追思。一幕回憶,漫無邊際,自由睡了過去,黑夜擁抱大地。我爸擁抱誰呢,他只能擁抱自己。沒有了帶小刀的自由,沒有了帶鑰匙的自由,沒有了系褲帶的自由,提著褲子的手沒有了來回擺動的自由。為了啥?為了預防自殺。他們不叫他死,死了就麻達了。不叫他死,叫他活,沒輪到叫他死的時候,他就不能死,留他活著有活的用場,用夠了再說死的話,沒用場了再死不遲。惟其如此,專案組才把他當成寶,對他好得很,好得不得了。他卻受寵若驚,猜不透他們的真實意圖。他不知道他們陰險毒辣暗藏玄機,沒看出來他們想用他的命大做文章。他們從不說明他的命對黨的事業如何重要,他也領會不到為了黨的事業,黨需要你活你就活;為了黨的事業,黨需要你死你就死,死得其所,比泰山還重。留著性命,為了黨的事業,派大用場。「反右」時,有些「右派」自作主張,不經批準就自殺了。黨沒號召你自殺你為啥要自殺呢?不听黨的話,太自由了,自由得自殺了,這不行。他對看守他的人說︰我不會做出自殺的蠢事!我不會戴著反革命帽子去見*!我不會死得不干不淨株連家屬!我相信總有一天,歷史會證明我是冤枉的;總有一天,你們會看到我是清白的;總有一天,黨會為我*昭雪的;總有一天,學校會為我恢復名譽的;總有一天,總會有那麼一天的。遲早有一天,遲早的事。就為「總有一天」這四個字,他又被指控為︰妄想變天,圖謀復闢。專案組對他進行疲勞轟炸,沒完沒了,沒明沒黑,強令他不停地寫材料。每天出題,規定字數,限定時間,按題作答,按圖索驥。如果不達標,就說他寫得不深、不透、不徹底、避重就輕,就得推倒重來,返工重寫,直到滿意為止。他明白了,他們是逼他違心交代,承認「莫須有」罪名;他們在羅織罪名,羅織一張網,一張置他于死地的網。我爸是明白了,但已經身不由己不知不覺自投了羅網。他太年輕,太女敕了。他寄給毛主席的情況反映信,他們非逼他承認是向偉大領袖進攻,攻擊黨,攻擊黨的總路線,攻擊大躍進,攻擊人民公社,是蓄謀已久的反革命狼子野心;他跟低年級學生接觸,他們非要他交代是存心拉攏爭奪革命接班人;在查抄出他的幾本日記本中,發現一本筆記本撕了前兩頁,他們就非逼他承認是有意隱匿罪證;他明明正確沒說錯話,他們非要說他話里帶話,對黨對社會主義不滿。他不承認,專案組就大會小會不斷對他施壓。沒有油也得榨出油來,沒有牙膏也得擠出牙膏來,他們壓根兒不給他反駁申辯的權利。專案組定案的過程,是逼、供、信的過程。你逼,我供,他信。為了少吃苦頭,他只好低頭認罪。他沒看出來,沒看出來他說出的每一句話,寫出來的每一個字,都會成為他們羅織罪名的材料。他們為了羅織出一張鐵網,不惜花錢買通跟他有過接觸的人寫檢舉揭發材料。專案組到處走訪調查,哪怕是雞毛蒜皮的事,也要作筆錄。如果哪個人不說不寫,便扣上同情反革命的大帽子逼人就範。專案組用他的交待材料和他們搜集的材料,雞蛋里挑骨頭,精挑細選,添油加醋,斷章取義,視听混淆,顛倒黑白,歪曲真相,無中生有,用復合材料為他打造出一副手銬腳鐐,貼上反革命的標簽,一張死網便編織成了。憑專案組的定案材料,學校黨委認定他已經構成現行反革命罪,召開全校職工大會,宣布逮捕法辦,給他戴上手銬,押上囚車,直送公安局看守所。我爸那個同學也不比我爸好到哪里去,他出賣了我爸,以求自保,沒料想,還是免不了受牽連,被定為同案人,遣送回農村老家監督勞動,沒過多久,貧病交加,不治而亡。出賣了人,也出賣了自己,出賣了靈魂,專案組不要他這靈魂,嫌賤,不值錢。他求自保,沒保住,想保命呢,命沒保他,命沒了,他就這命。魂沒了,死了也沒魂,魂不守舍,魄散魂飛,啥都飛了,飛得完完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