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來了,地凍住了,凍得硬邦邦的,一?頭砸了下去,一個白點兒冒了出來。荒荒涼涼的黃土地不吭氣,不說一句話,話都叫寒風吹了去。風忽而從西說到東,忽而從南說到北。北風呼呼地吹,一會兒鬼哭,一會兒狼嚎,鬼哭狼嚎,淨是風的事。人看著荒涼的地,听著話多的風,大眼瞪小眼干瞪眼,一籌莫展。天寒地凍,弄不成事,一干人全窩到炕上取暖煖。農業學大寨的風,不讓人窩著取暖暖,直吹得人往地里走,朝脖子里鑽,一年一年地吹,一年一年地走,一年一年地鑽。三九嚴寒,做不成其他事,正好大搞農田基本建設。這年冬跟往年的冬不一樣,縣里開工修水庫,要求各社隊派工出勞力。全縣上下層層開會動員,層層落實任務,層層下達指標,最後,落得最實的就是最基層的生產隊。你們隊拿到任務後,把你和白天明列到修水庫名單里,高興倒是高興,可惜黃明月不能跟著一起去。她在學校當老師,去不成。水庫工地離村五十里的路程。五十里路,要在平原上開著汽車,一個鐘頭差不多也就到了。你們開著拖拉機,趕著馬車,天不亮出發,快黑了也沒見到工地。一路溝壑縱橫,溝溝坎坎,原原 ,綿延不斷。一條條小溝翻了過去,一條大溝橫了過來。走進這二十幾里的大溝里,活像走進了茫茫荒漠,一眼看不到盡頭。
你問白天明道︰「快出溝了吧?」
白天明回說︰「不知道。我也沒來過。」
黃育才沖著你倆大聲說︰「還早著呢。」
你還想開口說話,風不讓你好好說,你一張口,風便啪啪啪煽了過來,噎得你連風帶話灌進了肚子里。風領著你的話,在肚子轉來轉去轉了好幾個圈兒,咕嚕咕嚕上下翻騰,瞄準你出口,猛得一推門,「 」的一聲山響,騰起一團臭氣,飄飄裊裊飄到鼻腔里,「阿嚏」,你一個噴嚏打出去,噴得滿世界都是小數點兒。
「大屁不臭小屁臭,哧溜屁,治咳嗽。」
「一四七,三六九,上下通氣不咳嗽。」
你一句,他一聲,笑得人肚子疼。寒風呼呼呼鼓滿了一溝,裹得嚴嚴實實的棉大衣、棉窩窩、棉帽子,抵擋不住凜冽的風寒。在馬車上越坐越凍人,凍得實在受不了了,便下車走走,活動活動,熱火熱火。不見高山峭壁,顯不出平原大川。不見大溝大壑,不知道你們村還算平展的土地是全縣的白菜芯芯兒呢。百里不同天,十里不同音,同一縣里,景致不同。你走近黃土高原的山,山不陡峭,曲曲彎彎的小道,串聯起一個一個窯洞,活像藤蔓上結出的果實。窯洞下面、上面、左面、右面是一塊塊不規則的黃土地,有的狹長得站不下一頭牛,有的窄小得撒不下兩粒種子。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無論是溝溝坎坎,還是坡坡嶺嶺,還是在拱入雲端的山尖尖兒上,都能听見一嗓子高亢激昂的長腔長調。尋聲望去,要麼看見推車車的老漢,要麼看見撿柴火的村姑,要麼看見拿著鞭子的放羊娃。他們嗓門兒嘹亮得很,高亢得很,拖出的腔調直挺挺的,一如黃土高原上隨處可見的鑽天白楊。風吹著雲,雲牽著風。黃土高原的雲總像旗桿一樣插在山腰上,呵護著飄動中的羊群,撫弄著生長中的莊稼,擦拭著莊稼漢額頭上的汗珠。你想起中學老師說過,黃土高原上深厚的黃土層並不是就地自生而成,而是從歐亞大陸的深處,憑借季風的力量刮過來的。鋪天蓋地的黃土,在秦嶺山脈的阻擋下,隨風力飄落下來,堆積成聞名于世的黃土高原。黃土高原上的土壤疏松而肥沃,易于耕種,自古以來就成了先人聚居生存的沃土。經過歷朝歷代先人刀耕火種、毀林屯墾,經過歷朝歷代皇帝傾其一方或傾其幾方濫砍濫伐、大興土木,黃土高原禿了,成了禿子。有詩為證︰蜀山兀,阿房出。黃河文明輝煌燦爛,草木禽獸橫掃一空,平原上森林消失了,就連山區坡地也開成了無尺寸不耕的梯田。沒有了植被的遮蔽,風雨便機動手動腳大顯身手起來。今兒雨來了,明兒風去了;今兒你模抓一把,明兒他踢騰一腳;今兒沖出一條溝,明兒吹開一道壑。風來雨往,多少年流過去,風蝕水濁雕刻出的原、梁、 ,便形成千溝萬壑、獨一無二的地形地貌,宛如一幅雄渾古樸的畫卷,猶如一曲蒼涼高亢的悲愴。你曉得天下黃河幾十幾道彎哎?幾十幾道彎上,幾十幾只船哎?幾十幾只船上,幾十幾根竿哎?幾十幾個那艄公 呦來把船搬?我曉得天下黃河九十九道彎哎。九十九道彎上,九十九只船哎,九十九只船上,九十九根竿哎,九十九個那艄公 呦來把船搬。黃河流過了黃土高原,把黃河越染越黃,把人越染越黃,把天越染越黃,把歷史越染越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