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劇團下鄉巡回演出,說是演秦腔《鍘美案》,戲安排在公社駐地的老戲樓上演。塌了半截子的老戲樓剛修好,看上去風姿綽綽氣勢不凡,活像一個經歷過滄桑的老人略加粉飾,從古老的遠處走了過來。上回看電影,戲樓還是一副破敗的模樣,修葺一新,一下精神多了。听說這戲樓是清末道光年間蓋好的,一百多年流過去,戲樓老了。沒人拾掇到時候,容易老,老得快。拾掇得花錢,肚子都拾掇不飽呢,哪兒來的閑錢拾掇戲樓。沒錢拾掇,只能看著戲樓一天天衰老,一年年破敗。土木青磚蓋起來的戲樓,樓檐是平拱純木結構,木頭上刻有花雕,整面牆全是用青磚浮雕砌成。青磚包住里面的土牆,看上去嚴嚴實實、清清爽爽。戲樓兩側的飛檐上,左側一個風鈴,右側一個雨鈴。風刮過來,風鈴聲響起來;雨落下來,雨鈴聲飄過去。風來,雨去,來來去去,敲響了鈴聲,也敲響了人的心聲,涼涼的,沁人心肺。戲樓頂上有個一米高的雙層鏤刻小樓,精雕細刻,人物,桌椅,花草,造型優美,惟妙惟肖。小樓用一根細棍子撐著,懸空而立,一根繩子從兩頭拉著小樓,說是解開繩子,小樓就會自動旋轉起來。你沒見過,只是听說,听上去倒是覺得神乎其神的。戲樓立到你跟前,你越發感佩起一百多年前的能工巧匠技藝超群智慧過人來。黑了,天黑嚴了,戲快開演了。你一看,除過人,還是人。老戲樓前,里三層外三層,被人圍得水泄不通。為看戲,學校早早放了學。你拽著黃明月跑到後台,看演員化裝,穿戴行頭。光彩奪目的戲裝,眼花繚亂,目不暇接。當個演員真是風光無限,令人羨慕,叫人眼饞。身穿黑衣長衫的演員美艷驚人,她不經意地瞥了你一眼,你腿肚里一哆嗦,像灌了鉛似的走不動了。你呆呆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一招一式;听著她的一字一句、一板一腔。要是有這麼個女人陪伴左右,定會叫你魂飛魄散不能自己。陳世美考中了狀元,招成了駙馬,要是他沒有被招成駙馬,他肯定不會拋棄美若天仙的秦香蓮的。誰說的,那也說不來,扮演秦香蓮的演員美,不一定秦香蓮本人就美,說不定秦香蓮還是個丑八怪呢。
你還在那兒痴痴地看著扮演秦香蓮的演員呢,黃明月猛拉了你一下胳膊說︰「石力,看啥呢看!?看到眼里拔不出來了!你看你,一下就叫狐狸精迷住了。花心賊!」
你敷衍著她,趕緊把眼光收了回來道︰「明月,胡說啥呢麼。這是藝術欣賞,快胡說了。你看人家有多美的呀!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麼。你要是一化裝,準比她還美。」
她扯著你的手大聲說︰「走走走。」
你甩了甩她的手道︰「拉拉些,拉拉扯扯叫人看著多不美氣的。」
她不以為然地說︰「怕啥呢,又不是在村里。」
你笑她道︰「我倒不怕,你怕。你怕我被她鉤走了。」
她氣呼呼地說︰「就是就是,就是的。」
你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生氣了?生氣生氣。小心眼兒。開不起玩笑。」
她一臉委屈地說︰「你花心,叫人不放心。」
你哄她道︰「淨胡然,再胡思亂想了!」
你拉著臉拉得多長的黃明月從後台出來,看著場面上到處都是人,要是沒人的話,你親她兩口她就不氣了。氣一消,一消百消。放到平時,你倆也不敢在人面前一起走,更不敢拉一下手,怕叫人看見戳脊梁骨。嗆嗆嗆嗆嗆嗆嗆嗆——嗆嗆嗆嗆嗆嗆嗆嗆——嗆切嗆切嗆切——嗆——切——嗆。戲開演了,你倆朝前擠了擠,找了個能看清演員臉面的位置看起戲來。高亢悲壯、慷慨激昂的秦腔,不時激起滿場喝彩。你忽然想起小學那會兒,你媽帶你到易俗社看《周仁回府》。戲唱到周仁在逃難途中路過妻子墳前,唱出長歌當哭的腔調,听著听著,你嚇得直往你媽懷里鑽。你媽貼著你耳朵悄悄說︰你也是個男子漢,要知道,男人想哭才唱戲。你看著台上的周仁,只听他寬音大嗓,高昂激越,豪放粗獷,直起直落,唱得額頭上的青筋爆起,唱得嗓子嘶啞炸裂,感天動地聲嘶力竭的長嘯,在天地之間悲憤莫名,恨不能把所有苦難全吐干淨。從此,你听見秦腔,便想起周仁,想起周仁,便想起秦腔就是吼出來的,不是唱出來的。一听蒼涼悲壯的秦腔,你就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豪壯和悲愴,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痛楚和深情。唱秦腔就像打架,驚天地,泣鬼神。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黃土地養育了長安人,長安人在這方黃土地上,世世代代,生生不息。長安在經歷了史上最輝煌的時代之後,頭也不回地衰落了下去。七尺男兒用悠長高遠、無可奈何的咆哮,飛濺出滾滾熱淚,千年積貧積弱,壓抑在胸的郁悶,憑借秦腔噴涌而出,留給人驚世駭俗的回響。你朝黃土高原上一立,風是烈的,雲是狂的,腳底下踩的是黃土,鬢角上掛的是黃沙,風中巍然不動的是遒勁蒼然的鑽天白楊。你姑嫁到了江南。你住在你姑家時才感覺到,江南山溫水暖,燕回雀去,雲淡風輕,細水柔女敕,滋養出女子縴縴細細敏感的心。坐在水邊的小樓上,听著琵琶曲短,竹簫悠長,人在不經意間就細膩矜持起來,生命不知不覺流淌出一種虛幻的美麗。要是叫江南小樓女子听一回迎風一吼的秦腔,定會叫她們心驚膽顫、魂飛魄散。哈哈,嚇不死,也得嚇個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