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你嘴里嗚哩嗚啦呼喚誰呢,恢復高考的消息便呼呼啦啦飛到了你耳朵里,飛得滿世界都是,火一樣地在麥地、高粱地、橡膠林、稻田、軍營和車間里燃燒。你心一驚,似夢非夢,如夢如幻。大學夢能成真了!你一想,鼻子一酸,眼一濕,禁不住啜泣起來。你扯開長腿,算跑算喊,跑到學校和黃明月分享喜悅。喜悅流過秦磚漢瓦,流到黃明月的房子里;喜悅流出唐詩宋詞,流到你倆的臉上,飛來彩霞,濺出浪花。你倆在浪花飛濺中幸福地笑了,一股溫暖噴薄出來。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春風吹過來,漫山遍野的花開了,好日子來了,好日子終歸是要來的。眼前一瞬,心中千年。你望眼欲穿的希望,一瞬間出現了,喜不自禁。
「天明,高考終于恢復了。」
「石力,听見了,高考終于恢復了。我為恢復高考而高興,為你而高興。我以為恢復高考比高考本身偉大得多得多。恢復高考,恢復的不只是高考,恢復的是人的尊嚴。恢復人的尊嚴,比啥都重要。」
「嗯,天明,你也可以在沒有出身限制,還給每個人尊嚴的高考中,把命運對準試卷,圓夢大學。」
「夢,美夢成真。一場夢來一場空。」
為了圓夢,你回長安城東跑西顛四處找尋復習資料。十年浩劫,百廢待興,百業凋敝,要教材沒教材,要資料沒資料。新華書店里擺得最多的書,是發行量破世界紀錄的「紅寶書」。家里頭除過一摞摞「紅寶書」,還有「批林批孔」、「評《水滸》」、「反擊右傾翻案風」和歷次政治運動的內部學習資料。你尋遍了中學任課老師,能借便借,能抄就抄。拾到籃籃里的都是菜,管他啥菜呢,吃了再說。你一個人抄不過來,全家上陣,拼命地抄。好在你弟兄三個都參加高考,可以共享資料,倒也省了不少事。你跑到後院兒王春生家借書,他說他見了書就頭疼,哪兒來的復習資料呢,本來也不打算考。王春生中學畢業沒下鄉,走了個後門,免下了。他爸托人安排他到外貿公司工作,他怕萬一考上大學,耽誤了三、四年的工資和獎金不說,畢了業進不了好個單位,那就劃不著勁大了。他一家人都舍不得他那份兒工作。他爸費了那麼大勁兒把他弄進了省外貿,要是你,你也舍不得。他說他見了書就頭疼,你倒是看著他臉上那道傷疤,感覺心疼。你看著傷疤,傷疤看著你。
「你們劉老師留下的這作品有啥好看的呢。」
「不能賴劉老師,那是‘*’的杰作。」
看看看看,屎盆子又扣到「*」頭上了不是?是,又不是。「*」立到台面上始終直不起腰來,「*」那會兒的學生同樣坐不直立不穩,歪七扭八,坐沒坐相,站沒站相。長條板凳上坐得*子疼,干脆一*子坐到課桌上。老師一個人在講台上講,一干學生在講台下嚷,倒看不出究竟誰听誰的了。學生不听老師講課,老師管不了學生說話。人人長了一張嘴,人人又管不住那一張嘴。劉老師實在忍無可忍,大喝一聲。他喝他的,你喊你的,誰不听誰,照說不誤。劉老師背過身寫化學反應算式,學生耐不住寂寞,本子一撕,疊起了飛機。懶得疊的,紙一揉,扔,咥,打紙仗。一時間,飛機、紙蛋兒滿天飛。王春生把紙蛋兒夾到大拇指關節和食指之間,像玩兒彈球一般準,指哪兒打哪兒,說誰打誰。扔過來,扔過去,誰知道誰的紙蛋兒走了火,一家伙撇到了劉老師後腦勺上。屙下了!還好,沒見屙下來,劉老師沒反應,不動聲色,還在寫化學反應式。寫畢,稍作停頓,只見他飛身手一甩,看都不看一眼,白色粉筆頭劃出一道白光,不偏不倚,直擊王春生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