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天，你獨自坐在辦公室，想來想去想了半天，猶猶豫豫地拿起電話，撥起了她辦公室的電話號。撥完，掛了；掛了，又撥；撥完，又掛了。你看著話筒，真怕她「騰」的一下從電話里躥出來，照著你嘴巴「啪啪啪」使勁兒煽，煽得你暈頭轉向，任她指東打西。見字如見人。听了她的聲音呢，那就更人了吧。她本來就人，人模人樣的把你不放在眼里。走了這一遭，你眼里倒真有了她的模樣。管她是人模人樣，還是人模鬼樣，反正就那樣了。她那樣，你這樣，一人一個樣。女人是要找的，對象是要談的，婚是要結的，娃是要生的，一樣一樣的事情，一個不少一樣一樣做下去。一樣一樣做下去，人也就真做老了。老了老了，做不動了還想做。人老心不老，欲罷不能，心有不甘。顫顫巍巍的仰天長吁，心有余，力不足。這就是人，經驗多了，力氣沒了。人活著，不是這樣，就是那樣。飯得一口一口吃，事得一樣一樣做，路得一步一步走，走哪兒算哪兒。對呀對呀，那樣，這樣，這電話還得照樣打。打！不打白不打！你重又撥了號，打了過去，拿起話筒道︰「喂，找葉紅。」電話那頭「哦」了一聲，你听出來是她，便提高了嗓門兒道︰「葉紅？嗯，是我。」
「知道是你！聲音大點兒，听不清！」電話里傳來她硬梆梆的聲音。
「明兒禮拜天，咱到興慶公園走走吧。」你話不硬，好像有點兒軟。
「公園那麼多人，你是看人呢，還是看我呢！？算了，你就到我辦公室吧！」她還是那個調門兒，經過模擬信號轉換過來，越發失真了。
你剛想說︰看這話說的，你是人，別人也是人，看你看累了就不能看別人了！？這話還沒說出口，嘴還在那兒張著呢，她「啪」的一下把電話掛斷了。你張開的口愣愣地定格了，像誰煽了你一巴掌，拿著話筒，「呼呼呼」，血上了頭。你「啪」的把話筒摔在座機上︰女乃女乃的，放到別的女人，去你的吧，早跟你「拜拜」了，還不是看在葉廷峰份兒上。你忽然感覺出你勢力起來了，真勢力。誰不勢力？勢力乃人的天性，看人下菜，看人說話，碎娃都會。隨她去吧，談對象，男的得讓著女的，得遷就女的。讓著她，遷就她，倒也無所謂，怕只怕一見面，又是熱臉貼上個冷*子，叫人透心兒涼，何必來著呢。
你坐到她辦公桌前，面對面，眼卻對不上眼，照舊誰不看誰，誰不理誰。準確地說，你看她，她不正眼看你。她用余光瞄著你，冷冰冰的余光刺穿了你的皮，刺痛了你的肉，刺穿了你的心。你對她更加陌生了，活像從未謀過面的路人。你看著她，無可避免地看著她，不能不看，來就是為了看她，這是你來的唯一目的，也是她的意思。你約她去興慶公園，她嫌人多，不去，也許真是嫌人多，也許怕你看花了眼看上別人。至于不？倒還真難說。還沒說啥呢，她又把你叫到了她家。到了她家，她依舊不看你。害羞？靦腆？不會。她只會兩眼看著窗外。她看著窗外，空空的，一如李老師看著窗外，空空如也。你看上去似空非空，他的空和她的空都空得似是而非。你看上去一樣的空，人家各是各的感覺；你看上去不一樣的空，放到人家身上都是一個空。他把一眼的空送回了家，送給了他婆娘。她呢？她就在她家，那她把一眼的空送給了誰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不告訴你，你不知道。她想要個男人，男人就坐在她跟前，她看都不看一眼，一眼不看，不屑于看，不想看，只看她一眼的空。你忽然感覺到她一眼的空並不空，空空的空里頭不空，空空的空里頭有東西，那一眼的空不是你能看得見的，她能看見，只能是她看見，看見了是她的，看不見也是她的，看就有，不看也有。空，不空，空空的，不想說。說是空的，不說也是空的。空的話得說，實的話也得說。哪有那麼多的實話呢，話實了，不成話；話空了，不是話。話實了，人不愛听；話空了，人不想听。難，說話難，不說話難，說對話更難。咋才不難呢？啞巴不難，沒人為難啞巴。你難，不能不說，又不能隨便說。不說話，就這麼坐著？干坐著坐得人蛋疼。真的疼，蛋疼。她呢？她不疼，不疼不癢，空空的，不痛不癢。她打開電視機，電視不疼不癢，電視里吱哩哇啦說了一通不疼不癢的話。廢話？空話？實話？廢話。空話。實話。實話實說，有一說一，有一不說二，不說二毬話。有時候說一尷尬，說二尷尬，不說也尷尬，裝聾賣傻照樣尷尬，除非你是聾子啞巴。人一尷尬，說出來的都是廢話；人一無聊，廢話更多。廢話一堆，空話連篇。反正人愛說話，活像烏鴉呱呱呱呱叫個不停，沒完沒了。管他空話、廢話、實話呢，管他是一還是二呢，有話就說，有屁就放，暢暢快快，暢行無阻。痛快，痛並快樂著。她家是大彩電，你家是小黑白。管他彩色不彩色、黑白不黑白，電視一開有聲有影就行。有了聲，有了影，也不至于讓人坐得蛋疼，弄得人心癢。她一大口水喝了下去，一河灘話倒了出來︰「石力，既然咱倆都願意一直交往下去，那麼不管各人咋想，各人想啥，各人內心的私密空間一概不能探詢，此其一；其二，我不過問你的事，你也不要過問我的事。以前的，當下的，今後的，一概如此；其三呢，我給你自由空間，你也同樣給我自由空間，互不干涉自由，互不為難對方。還有，今後不能再說你來自工人家庭，不要動不動就回你家，不準你農村的老鄉到我家來。如果行，咱倆的事基本就成了；如果不行，咱就不必再白浪費時間了。你考慮考慮，回頭給我個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