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爺呀,話一出口,鏗鏘作響,擲地有聲。廢話?空話?實話?實話,結結實實的話。她一眼的空不空了,一下全填滿了,滿則溢,溢出來一河灘結結實實的話。原來如此,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驚得你七竅生煙,靈魂出竅。她的目光從窗口落到你的肩頭,你肩一聳,活像被電擊中︰女乃女乃的,雙重約法三章,太不公平了。你又沒打鴉片戰爭,你又沒打甲午海戰,你也沒戰敗,你也沒割地賠款,憑啥呢。憑鏡中花?憑畫餅充饑?你同意了約法三章,不就等于簽訂了《南京條約》,不就等于簽訂了《馬關條約》,不就等于賣國求榮呢麼。毬,沒那麼嚴重,至多算是簽了個《尼布楚條約》各得其所吧,不過是討老婆過日子,何必上綱上線呢。兵來將擋,水來土屯。挺直了,趴下,毬!毬咬了,倒是啥事麼,沒事沒事,親不親,一家人,成了親,就成一家人了。你頭一揚,四眼兒迎頭相撞,撞了個滿懷,就那麼晃了一眼,便瞬間分開了,活像一面鏡子把太陽光反射到牆面上,靈光一閃,跑了。你眼被灼傷了,生疼。你使勁兒擠了兩下眼皮,上手揉搓了一把,扭頭朝窗外看,空空的,混沌不清。你的空,她的空,不一樣的空,你看不清她的空,她看不清你的空。靈光一閃,你看見了,又沒看清,只看見了冰山一角。她端出首長的架勢,像是居高臨下訓誡兵娃子,又像是安排一項特殊任務,潛伏特務,假扮夫妻,地下工作,見不得光。你沒看清海面之下冰山的真面目,犬牙交錯,暗流洶涌,看不清,模不著。也許不過是假扮夫妻,冷冰冰地擺擺樣子給人看,感情生活不能親密,靈魂深處無可言說。靈魂深處那扇門將永遠緊閉,一旦打開,一如空中樓閣,呼啦啦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怕怕!事到如今,只能如此。你不能選擇,你無法選擇,你無從選擇,你別無選擇。你不選擇她,不能不選擇事業,不能不選擇前程,不能不選擇犧牲。要奮斗就會有犧牲,該犧牲時就得犧牲,男子漢大丈夫,事業為重,犧牲了此,換來了彼,有得必有失。失去了啥呢?上上下下看了一來回,你沒感覺失去多少了東西,大不了就這八十多公斤臭皮囊吧,臭皮囊也沒有失去哦,誰也拿不走。前前後後想了一來回,終于想通了。婚姻這東西,說穿了不過是一種交易,這條件,那條件,拉上一個長長的單子,權衡來,權衡去,差不多了,人就差不多可以走進婚姻了。婚姻可以跟感情無關,沒有感情一樣結婚,結了婚不一定非得有感情,結了婚日子一長,呆著呆著就呆出感情來了。先結婚後戀愛,先戀愛再結婚,程序不一樣,路數不一樣,結果也許殊途同歸,也許各奔東西。感情這東西,完全憑個人感覺,感覺來了,電就來了;感覺去了,電一斷,便全玩兒完了。完了就完了,完了能咋?感情是私人的,婚姻是大眾的,至少可以讓廣大人民群眾聚眾觀看、品頭論足。你右手猛擊左手︰想通了想通了!一通百通,痛下決心,接受約法三章。約法三章一生效,生出了一地雞毛,生出了一股氣場,雞毛越飛越高,氣場越生越強大。你倆就事情論事情,就關系論關系,就婚姻論婚姻,快刀斬亂麻,花拳繡腿,于無形之中秀出一朵花來。
正當其時,從中央到地方推進著干部革命化、知識化、年輕化、專業化的熱潮。你無可爭辯被推了進去,不僅出乎你意料,也出乎多數人意料。知識化,大學本科,夠了;年輕化,三十不到,夠了;專業化,學有所用,也夠了;革命化,無黨人士,不夠。不是黨員,革命化的邊兒沒沾上。這化那化,首先是革命化,不是黨員不夠革命化,尤其是在黨政機關,不是黨員,便成了二等公民。不是你不積極向組織靠攏,你早想在大學就把組織問題解決掉,只是你申請遞上去沒人理識,自討沒趣,連入黨積極分子听黨課都把你漏了。漏了就漏了,你不爭不搶,也沒跑去听。等到人家舉起拳頭在黨旗跟前宣誓的時候,你只能冷眼旁觀,頭一低,自己對自己宣誓。
「黨啊黨啊,你要人家咋就不要我呢,我哪點兒不好了?」
「你臉白*子黑!早看出來你變了,變得不像啥了。下鄉那會兒就開始變,越變越不像樣兒,說紅不紅、說黑不黑、說白不白的,簡直就是牆上的葦草——頭重腳輕根底淺,山間的竹筍——嘴尖皮厚月復中空,沒一點兒分量。牆頭草,搖頭擺尾跟風跑,風一吹就倒。」
「黑我呢吧,不能賴我,環境的事。環境造就人,我咋能左右環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