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透過樹葉斜射到葉青憔悴的臉上，強光刺得她睜不開眼，硬撐著眼皮眯成了一條縫，從縫隙里流淌出來飄忽不定的眼神，忽近忽遠的神色在人山人海的會場上飄蕩。狂熱躁動襲來，一陣心悸，她下意識扶了一把胸口，心跳驟然加劇，熱血直竄腦門兒，蒼白的臉上陡然透出一抹紅暈，看上去人一下精神了。她聚焦起游離的目光，聚光燈似的打在台底下父親的身上，凝聚在一點的目光在冒煙，一縷青煙閃現出一團火，瞬間燃燒起來。她心頭一揪，像是醫生用心髒起搏器猛得擊打，擊得她頭一揚，激靈靈渾身一戰。她眯成一條縫的眼移開父親，伸向遠方。她心中原本威嚴高大的父親，在胸前的大牌子和頭頂的高帽子重壓之下，顯得那麼微不足道。這就是父親？她不敢相信。人這東西，在這樣的社會里生生成了一個怪物，一夜之間可以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從一個普普通通的人變成萬人頂禮膜拜的神；一夜之間亦可以一人落難株連九族，從一個曾經的神變成十八層地獄的鬼。世事難料，變幻莫測，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不過是一呼一吸之間的事情。她渾身燥熱，攥了攥拳，抖了抖肩，靜了靜心，深吸一口氣。神來了，來神了，她感覺信心百倍，神清氣爽起來。她清楚，當下是對自己無產階級革命立場是否堅定的一次檢閱。行裝一旦備好，人就得出發。她決心大義滅親刺刀見紅，用實際行動保衛黨中央，保衛毛澤東，與走資派決裂，與反動家庭決裂。她把目光從遠處拉回來，落到台下陪斗的王麗身上。王麗陪斗，不僅僅因為她是葉廷峰的老婆，還因為她是借葉廷峰的光當上市建工程局副局長的。她在大學學土建，按說是專業對口的內行，但在外行領導內行的年代，像她懷揣大學學歷走上領導崗位不佔主流，連支流都算不上，大不了算該是一個團結教育的對象吧。「右派」曾經惡毒攻︰外行不能領導內行。多少年流過去，廣大的外行領導著廣大的內行，不是領導得好好的麼。王麗的政治頭腦是在特定環境下中燻陶出來的，喜不喜歡政治不由她，黨叫干啥就得干啥。黨叫誰當領導，誰就得當領導；黨叫誰當工人，誰就得當工人；黨叫誰當農民，誰就得到農村去當農民。當就當吧，在大領導圈子里混，沒個一官半職，大氣都不敢出，生怕一口氣噴出去沒噴合適，創磕了誰。背靠葉廷峰這棵大樹，她不怕創磕誰，謀個一官半職，不過小菜一碟。官至主管業務的常務副局長，這碟小菜她吃起來是越吃越香越吃越有滋味了。局長是一個甩手掌櫃的主，局里的大事小事都得她點頭，表面上她對一人之上的局長尊重有加,可實際上並不把他放在眼里。要不是突如其來的「*」打亂了以往的秩序，市委組織部把她扶正也許只是個時間問題了。王麗用眼角余光掃了一眼不遠處的丈夫，任憑會場如雷貫耳的喧囂聲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葉廷峰雙眼微閉，一副以靜制動的神情。葉廷峰表面上不動聲色，心里也許早已是翻江倒海難以平靜了。他如一葉孤舟，在變幻莫測的大海上，任憑波濤洶涌，巨浪滔天。忽然，一個浪頭劈頭蓋臉砸將下來，重重地砸到他左半個臉上。他身子一趔趄，強睜雙眼，還沒等反應過來呢，右半個臉又挨了一巴掌。他昏花的目光刺了過去，深深地刺入親生女兒憤怒而又惶恐的臉上。葉廷峰與葉青對視著，她張大的嘴里狂喉出的聲音，他全然沒听見。他眼前一黑，倒了下去，腦子里白茫茫一片空白，沒了感覺。看著葉青手起掌落，台上台下所有的人先是一愣，鴉雀無聲，繼而掌聲雷動，狂熱如潮，活像錢塘江大潮，鋪天蓋地，聲浪撲將過來，主席台都在搖晃。
「打倒葉廷峰！」
「打到葉廷峰！」
「打到王麗！」
「打倒王麗！」
「無產階級*萬歲！」
「無產階級*萬歲！」
「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
「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
「同學們，老師們，戰友們︰我鄭重宣布，本人堅決與葉廷峰、王麗劃清界線，徹底斷絕一切關系。」葉青在千萬雙眼的聚焦下，感慨激昂，撕裂了自己的血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