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細細一想,又覺得葉青打過去的那兩巴掌跟毛澤東《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並沒有太大的關系,毛澤東炮打的是資產階級的司令部,是要在靈魂深處爆發革命,又不是叫你去打親娘老子。即便親娘老子是資產階級司令部的走狗,思想上、行動上劃清界線就行了,斷然不能自已上手去打。要文斗,不要武斗麼,打人是不對的,打人是野蠻文化。然而,在她看來,自己打自己的父親,並不能說明自己不孝,也不是乘機報父棄母之恨,而在于保衛毛澤東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在于表達對毛澤東的無限忠誠。站在這個立場上,她便不會顧及父女之情,不會顧及父親的感受和別人對她的看法了。手起掌落,于葉青來說是她人生中一塊磨滅不掉的印記,于她家人來說是一個永久的悲哀。亂世出英雄,葉青也許應該算作亂世出來的草莽英雄吧。她當過省委常委兼省革委會副主任,大大小小的頭餃也有十幾個。可在隨後清查「五一六」分子中,她還是成了重點清查對象,被押回「交大」隔離審查交代問題,並被開除黨籍,從此失去自由。粉碎「四人幫」以後,公安局以反革命罪逮捕了她。在監獄她痛心自悔,之後,檢察院做出了免于起訴的決定。在監獄里,她被查出肝硬化,獄方批準她保外就醫回家治病。回家?她回哪兒的家,家于她來說是太陌生了。父親的家,她從來就沒有認同是自己的家。兒時,她和母親還有爺爺女乃女乃的那個曾經給過她溫暖的家,已然成為遙遠的記憶。自從住校過上集體生活,她就一直以集體為家,可那個集體早已不復存在,同學和戰友也都離她而去,只留下她拖著個肝硬化的病身,形單影只,孑孓一人。如此孤獨,何等寂寞,沒有一個知心的人,可以在她心靈痛苦的時候一訴衷腸。誰能理解?誰能釋懷?無家可回,無路可走,她在父親家住了些日子後,實在感覺不自在,便搬出來獨住。落到這步田地如何是好,再痛悔又有何用呢。怪誰去?怪自己?葉廷峰也怪自己給葉青的父愛太少,畢竟血肉相連,打斷了骨頭還連著筋呢。曾經的戀人,一刀兩斷;昔日的戰友,離她而去。在押期間,也只有葉廷峰去探視過她。骨肉相見,久久凝視,無言以對。
你指尖上的金筆依然在翻飛,兩眼依然注視著凝固在時間隧道里葉青的那兩巴掌,在久久地凝視之際,你恍然覺察到他父女倆目光還在對視著。他倆的對視隱現于曲終人散、癲狂喑啞、燈火闌珊的時候,主席台上的造反派頭頭,主席台下的熱血群眾,還有那些被斗的和陪斗的走資派們一個個全不見了,只剩下一對兒血濃于水的親生父女。這是一次長久的凝視,一回一生中僅有的感情與思想相通的凝視,一回盡棄前嫌大徹大悟的凝視。走資派可以不再走,「*」的偉大理想得以實現,只有葉青失去了理性,葉廷峰靈魂深處留下了永久的傷痛,人性中最柔軟的部分被生生撕裂,生吞活剝。這是一次令人心悸的驚訝,此時此刻他倆忽然發現,只有血親才是彼此息息相關的,以前發生過的那一幕親人之間自相殘殺、同室操戈的慘劇,都是在那些不是他們親人的人縱容下轟轟烈烈地完成的。你遠遠地注視著他倆的對視,悲哀猶如黃昏驟起的暮靄,在靈魂深處的莽原上爆裂似的彌漫開來。她想彌補她以前的過失,但羸弱的身體每況愈下,畢竟是心有余而力已竭了。
你初見她不久,她又被確診為肝癌,而且已經到了晚期,曾經的美麗被癌細胞吞噬得干干淨淨。看著她蠟黃而月兌了形的臉,你的心不由地在抽搐,渾身戰栗。你一挨枕頭,活像你自己的體內遭遇了癌細胞的侵襲,癌細胞惡性增殖,失去控制,瘋狂掠奪著僅有的空間,大肆侵佔著代謝資源。你像泄了氣的氣囊,一下干癟、萎縮得不成樣子,瘦骨嶙峋,渾身無力,氣若游絲。癌細胞迅速離散開來,隨著淋巴液和血液循環在體內大搖大擺地四處游走,穿越一個個組織器官,不斷分裂,瘋狂繁殖,聚集成一個個不規則的軍團,彌漫開來。你身體被變異為非同尋常並具有強大復制活力的癌細胞結成的不規則軍團束縛住,殺不死,打不散,分不開。令人恐懼的癌腫,笑到最後,成了你最後的終結者。你被徹底打垮,被無情窒息,被噩夢魘住,眼睜睜看著葉青被命運扼住咽喉,干瞪眼,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