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很深了,巷口前的燒烤攤還亮著燈。
防雨布搭成的小棚透著風,兩張漆面斑駁的桌子拼在一處,桌上放著盛烤串的鐵盤。老板娘送來最後一瓶燒酒,在圍裙上擦著全是裂口的手,望著幾人小心翼翼地說了聲「慢吃」。
「麻煩了。」仍舊是那個年輕人答的話,語聲和氣。
他身邊的幾條壯漢連頭都沒抬,抓著羊肉板筋一串串地往嘴里送,活像是餓死鬼投胎。老板娘原本擔心這幾個滿臉凶相的家伙是來吃霸王餐的,看著年輕人卻又有點懷疑自己的判斷,到了外面跟正在忙活的老公低聲嘀咕起來。夫妻倆都是四十多歲年紀,滿臉風霜。丈夫很瘦小,邊烤東西邊打手勢讓老婆閉嘴,老實巴交的神情中充滿無奈。
「混混沒一個硬骨頭,我還以為瘸狗多少有點東西,結果***三兩下就弄尿了!他說的那個什麼姓方的是誰?」沈大力吃得滿嘴是油,抓過餐巾紙胡亂擦了下。
「老熟人了。那天在華光小區干架,也是他找的嘍。」陳默說。
「他是跟老板娘有仇,還是跟你有仇?」沈大力有點糊涂。
陳默想了一會,無所謂地笑笑,「管那麼多干啥,到最後憋不住了,他自己會出來的。」
「如果單單為了那個服務員的事,把瘸狗弄成這樣沒必要。」劉二插了句,直視陳默,「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把事情做絕了,這種小人總要等著機會還你一刀。還不如模兩把順毛,讓他搖尾巴搖得歡實點,談不上朋友至少也別逼成死敵。」
「你像陳默這麼大,估計連盤子都會讓瘸狗吃下去。」孫四陰冷的眉眼動了動,淡淡開口。
劉二這才想起陳默的年紀,驚覺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把他當成了同齡人看待,笑道︰「人老了想事情就多些,再回過頭看看,有些彎路實在是沒必要走。」
「做得沒錯。」于大就只說了四個字,沖陳默舉了舉豁牙的酒杯。
就性格上來區分,于大沉穩如岩,劉二略帶圓滑,孫四像只活在陽世間的幽鬼。三名老兵跟剛來延城時無疑有著些許不同,但他們身上那股淡淡的死氣卻始終是根深蒂固。陳默有時候會忍不住好奇,他們到底經歷過什麼,只不過並沒有打算開口。今天是他們話最多的一天,在投來目光時,眼中的冷漠也明顯淡化了許多。
「回去別睡了,一早得把錢給娘郵過去。」于大把酒喝干,沒再動筷。
劉二點點頭,圓臉上的笑意慢慢消失,眉頭擰了起來,「小六打來電話那會,我听聲音不對勁,也不知道是不是老人家的病比他說得還厲害……」
「這事他不敢說謊,又不是他一個人的娘。」孫四說。
陳默听他們說得奇怪,不由看了眼沈大力。老沈正在啃羊腰子,停下動作後猶豫片刻,剛想說話時卻被劉二打斷。
「我來。」劉二扯動嘴角,笑容苦澀,「我們以前幾兄弟一個宿舍,孫四上面,還有個鄭三。後來他死在戰場上,留下老娘沒人養,我們就把擔子挑起來了。當兵的找活不好找,沒文憑,掙不到錢,犯法的事也不想干。總算是人多,一人湊一點,讓老娘的日子過得還算湊合。這次要不是你伸手,我們還真就麻煩了。」
陳默微微動容,三個老兵看著不起眼,但這份真正的義氣又豈是那幫雜碎混混能比的。
「部隊里呆慣了,出來不會拍馬屁,看不慣這個看不慣那個,混不好是應該的。這次接了大力的電話過來延城,原本就沒指望什麼,都覺得我們兄弟三個能呆在一起,有份工資拿,這就算是不錯了。看到你那天,說實話我還嚇了一跳,總覺得這麼大點年紀,你能當個什麼頭?後來一點點看著你做事,才覺得大力真沒介紹錯人。你夠狠夠穩,關鍵時候沉得住氣,再打磨打磨,是塊做大事的料。我大概能猜到你以後的打算,別的不敢說,只要路子不偏,你就安心把背後交給我們。只不過現在談交心太早,五萬塊想買我們兄弟三個的命,說多是夠多了,說少也還真少。三十好幾的老爺們跟著你混,確實有點丟臉,但現在這個社會,又哪里還有我們的容身之地。」劉二呼出一口氣,眉宇間全是落寞。
「跟誰混不是一樣混,我看他挺順眼。」孫四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
「陳默今天有句話說的不錯,最後一點東西不能丟。」于大整了整身上的衣服,花崗岩般的臉龐現出澀然笑意,「我一直還當自己穿的是軍裝。」
走出燒烤攤的小棚,沈大力像扔手榴彈般連扔了個兩個空酒瓶,對面住宅下停著的私家車當即開花,後擋風玻璃碎了一片。五很快亮起燈,一個婦人打開窗戶看了看,剛破口大罵,就被拖了回去,跟著燈也滅了。
「這是干啥?」劉二怔了怔。
「不然你以為我們跑來這里吃的哪門子夜宵。」沈大力笑得很狡黠,沒再細說,拍著肚子跟陳默發牢騷,「多點兩個羊腰子好了,你嫂子老罵我沒力氣……」
陳默沒听明白,看了眼之前亮燈的那戶人家,卻也笑了笑。
燒烤攤夫婦見幾人揚長而去,愣在原地不敢追上去要錢。老板娘小聲咒罵著,卻被丈夫急急擺手制止,「你不看看他們砸的那輛車,找瘸狗麻煩的能有好人?」
老板娘仔細瞅了眼,唉聲嘆氣地走到棚子里收拾東西,「兒子明天還得上學,咱們回家,我得早起給他做飯……」
她捏著抹布的手忽然頓在了桌上,有點不敢相信地發現,燒烤鐵盤下壓著點餐單跟鈔票,分文不少。
陳默一早來到了距離學校不遠的紫雲公園,手里拎著剛買的豆漿油條。今天太陽不錯,一早就有不少老人在垂釣,他到假山邊找到了白發銀須的陳青岩,把早點遞了上去。
「我當初管潘瑾瑜借你,他小子硬是撇清關系都不借,現在還不是照樣被我挖到了牆腳?」陳青岩得意洋洋,把釣竿塞給陳默,坐在小馬扎上咬了口油條。
「我跟他真沒關系,你怎麼就是不信。」陳默抬了抬手腕,七星漂在碧池中一粒粒地斜墜,水面反射的陽光有點晃眼。
「欺負老頭子年紀大了,沒眼力了?」陳青岩很固執,照例听不進去,「小小子,今天怎麼有空來陪我玩了?」
「怕你餓暈了,變成魚釣你,就跑來給你送點早飯。你快吃啊,我還得去上學。」陳默拎著玻璃鋼釣竿,總覺得輕飄飄的,沒家里那根大竹苗趁手。
「***,原來是怕我浮尸了……」陳青岩笑罵,不小心被豆漿燙得齜牙咧嘴。
要是市委辦一幫干部在場,只怕會被這兩人沒老沒小的對話震到傻眼。陳青岩是延城市委書記陳穆蘭的父親,政法大學退休教授,掛著七個博士頭餃,在社交場合很少會正眼看人,說是一見某些家伙的大肚子就腦袋疼。陳穆蘭受老父影響頗深,上任這兩年狠抓反腐倡廉,讓不少貪官落了馬。提起這位雷厲風行的女書記,省里都是人人皆知。
通過林輕影認識陳默後,陳青岩當天就心癢難搔,請他作畫來看。老人在大寫意畫派中最喜花鳥,便央求陳默畫一幅百鳥朝鳳圖,坦言自己苦練多年,卻始終不得神韻。
陳默沒有參照對象臨仿,又哪里能畫得出什麼百鳥朝鳳?被逼了半天,只能模起筆來,運氣半晌,在頂級生宣上凝神揮毫。十多分鐘後,他退到一邊,老人大喜過望,搶到書桌前準備再次感受震撼。
他也確實是被震撼到了。只見宣紙左側被點了許多個小黑點,旁邊加個括號,注釋「百鳥,數過了」;右邊一只雞不像雞,鴨不像鴨的怪物,翅翼畸形,拖著條長尾,頭上老大一個包。
「這難道是鳳凰?」陳青岩看了半天,哆嗦著嘴唇問。
「是啊,畫的有點不大好。」陳默謙虛地說。
陳青岩以為這小家伙在捉弄自己,差點抽出龍泉寶劍將他當場劈死。總算林輕影也在,暴怒的老人才算被安撫下來,等陳默開口一解釋,他卻不由怔住。
只會臨仿不會原創?陳青岩將信將疑拿出舊作,陳默卻仍然畫不出。直到陳青岩親自動起了筆,這才真正大吃一驚。
一副《秦嶺橫雲》,陳默比他晚了不到半分鐘完成。即便是陳青岩自己,也分不清兩幅連細微處都完全一致的作品,到底誰真誰假。
從這天開始,陳默就成了市委書記家的常客。陳青岩說女兒官威太大,怕嚇到小友,總挑她不在的時候招呼陳默過去。陳默這手神乎其技卻僅限于臨仿的本事,讓陳青岩覺得自己就像面對著一個巨大的寶藏,卻始終找不到發掘口。從未學過作畫,卻能仿成這樣,又豈是天賦異稟能夠形容的?陳青岩一顆愛才之心跳得難以遏制,收起全部脾氣,以前所未有的耐心教起陳默國畫入門,連重話都不敢罵上半句。陳默卻學得氣悶無比,常常借故不來。老人逼到沒有辦法,某天見他瞅著家中酒櫃似乎頗感興趣,當即一拍腦袋,當晚連開三瓶茅台,美酒肥雞威逼利誘,這才扭轉局勢。
陳青岩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生個男娃,跟陳默時間處得久了,一天不見總覺得少了點什麼。陳默身上那股獨有的樸實味道,令老人越看越是順眼,有次假意借酒發飆,問他稱呼自己為什麼從來不用「您」。陳默想了半天,最後嘿嘿一笑,說你沒架子,我不跟你來虛頭巴腦的那套。陳青岩同樣是酒鬼一個,有次陳默在迪被促銷小姐硬塞了瓶芝華士,便拎去給他。陳青岩很奇怪這家伙居然能省得下酒不喝,陳默的回答卻很簡單——不喜歡洋人的玩意。
這句話對極了陳青岩的胃口。他同樣不理解老祖宗釀了幾千年的高粱有哪一點比不上洋尿,就此刻而言,眼前這古板少年已不僅僅再是個驚喜,而更像朋友。
「我走了啊,你用點白酒泡米,撒位子魚才多。」陳默等對方吃完早點,把釣竿塞了回去。
「潘家千金下個月過生日。」陳青岩慢悠悠丟出一句,同時拋鉤。
陳默停住了腳步,頗為驚訝,「你怎麼知道?」
「潘瑾瑜從她十歲開始每年擺酒,延城有點身份的都知道。」陳青岩望著他笑笑,老眼中有著呵護之意,「最近有點不太平,你要是想去,就跟我一起去!」
陳默揮揮手走了,卻沒回答。
七星漂沉了沉,被拖到水下,跟著向上浮起。陳青岩輕扯魚竿,一條筷子長的鯽魚帶起銀花,撲刺刺躍出水面,落在身後的草叢中,蜷曲著身體不停撲騰。陳青岩撿起魚兒,又放回了水里,看著在朝陽下離去的陳默出神。
他跟陳默下過一盤棋,後者的棋藝很爛,被殺得潰不成軍。然而在起手時,陳默卻是選擇了飛相。如今滿口敬語的後輩仍然不少。但還記得這種古老禮節的年輕人,陳青岩就只遇上過這麼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