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長珩雖然不是傅家的常客,但家里上下都知道,這位姑爺是最討夫人歡心的,一面有人進去通報,一面將他引到了內院。
傅兆臣親自應了出來,說道︰「娘那邊等會兒再去問安,祖父和父親都在書房,听說你來了,讓先過去說話。」
事有輕重緩急,人情客套可以先放在一旁——
在解決外面的大事上頭,婦人不能身份輩分高低,一律是被放在後面的,或者說是被徹底忽略了。
「好,那先失禮了。」謝長珩微笑跟在大舅兄後面,神色從容平靜。
書房里,傅希直身姿如鐘端坐在太師椅內,他一向身量清瘦,雖然年逾六十,仍然還是精神奕奕的,氣勢內斂深沉如海。
倒襯得兒子和孫子面目平庸、謹慎守成,沒有半分出挑之處。
說起來,傅家身為後族卻人丁單薄、子弟稀少,無人挑得起大梁,傅家老爺子也著急的很,故而對孫女婿謝長珩頗為看重。
「長珩有何見解?」傅希直開門見山問道。
謝長珩先朝長輩行了禮,然後方道︰「依晚輩之見,既然對方有意要把事情鬧大,橫豎都不避不開,那咱們不如迎面而上。」
「迎面而上?」傅兆臣看了看祖父,——自己一心想要避開這事,妹夫卻提出了相反的論調,不過既然是來大家商量的,也就沒急著打斷。
傅希直頷首道︰「接著說。」
「說白了,對方就是想借機打擊後族勢力。」謝長珩繼續分析,說道︰「可是即便按照律法上走一遭,該賠的賠,該撫恤的撫恤,不過搭進去幾個米店的人。」頓了頓,「如果我們刻意回避,或者強行把事情壓下去,反倒會讓對方抓住把柄,少不了幾條‘仗勢欺人、以權謀私’的罪名。」
若是傅家輕而易舉就把事情擺平,不光會惹得孫家不滿,只怕皇帝也要忌憚,反倒生出後族權高的流言——
這可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傅兆臣插話道︰「便是我們認了,只怕孫家也不會善罷甘休。」
「那是自然。」謝長珩來之前就已經仔細琢磨過,大致有了一個朦朧的主意,只是事關重大,單憑自己一個人周轉不起來。
還得岳祖父和岳父等人合力,甚至……,還要皇帝那邊默許,才能夠以退為進,誘使孫家的人要上魚餌。
傅希直見他似乎胸有成竹,笑道︰「看來長珩倒是不著急。」
其實自己已經想好應對之策,——不過更希望看到小輩們的見解,畢竟年紀大了,總不能事事替兒孫們籌劃,還得讓他們多歷練歷練。
「我的意見。」謝長珩微有沉默,方道︰「該罰的咱們就認罰,不僅要罰,而且還要狠狠的罰,罪名只管往重了里定。」鳳目微微眯起,一抹冷光忽閃而過,「畢竟不是什麼滔天大罪,損失終究有限,……舍不得孩子不著狼。」
傅兆臣听著有點糊涂,低頭琢磨。
「然後呢?」一直沒有開口的傅文淵問道——
心里升出一個奇怪的念頭,自己和兒子平日里太過敦厚忠直,在官場上的作風並不似父親,倒是這位小女婿,反而更加像是父親的嫡系子孫。
謝長珩悠悠道︰「這件事,還得讓孫家的人來查才行。」
「好。」傅希直聞言大笑,撫掌道︰「老夫也是這麼想的。」又道︰「不僅要讓孫家的人來查,而且還得把人套牢了,從頭查到尾,想月兌身都月兌不了才行。」
書房內,幾個男人們事無巨細的商討起來。
宋氏卻在屋子里團團轉,一臉苦色,「這可怎麼辦才好?無端端的,居然生出這樣莫名的禍事。」
一想到庶女和二房的人摻和,眼里惱色盡顯。
若不是她們攪和進去,也不會讓皇後娘娘受到牽連,——為著她們賺幾個小錢,害苦了本就如履薄冰的大女兒,往後日子只怕更不好過。
萬氏在一邊小心伺候著,小心道︰「要不明兒我回娘家一趟?縱使幫不了大忙,可是祖父畢竟在御史台,多多少少能夠照應一點。」
御史台主管彈劾、糾察官員過失諸事,萬氏的祖父是正三品的御史大夫,除了直接面聖的折子,其他凡是彈劾官員的奏本,都會從他手下過一過。
雖說不至于為傅家、謝家瞞下折子,但總能早一點知道風聲。
宋氏巴不得把能用的力量都用起來,哪里還能等到明天?忙道︰「不用明天,下午你就乘馬車回去。」
其實即便萬氏不回去叮囑,做為姻親的萬家,也沒有坐視不理的道理,之所以要親自回去一趟,不過是為了安婆婆的心罷了。
也順道,讓娘家的人放心一些。
外面小丫頭傳道︰「夫人,四姑爺過來給你請安。」
「快讓人進來。」宋氏的幾個女婿里頭,——大女婿只可叩拜不可親近,兩個庶子女婿本來就不親,且碌碌無為,小女婿是最出挑、最使得上力的,平日里只當半個兒子看待,情感上也多有倚重。
「岳母。」謝長珩進來行了禮,又對萬氏欠身,「大嫂也在。」
「四妹夫。」萬氏不便久留,打了招呼便出去了。
宋氏原是滿心焦急的,看著小女婿一派雲淡風情的態度,倒是被感染了些,平心靜氣問道︰「你們和老爺子商量的如何?要不要緊?」
「並無大礙。」謝長珩安撫了一句,並沒有事無巨細的嗦,勸慰道︰「岳母不用太過著急,下月初是二皇子的生辰,就能進宮見著皇後娘娘了。」
宋氏知道外面的事自己插不上嘴,又怕初盈在家等得擔心,「好,到時候我過去接阿盈,一起進宮道賀。」忍不住又道︰「還好有你照看著阿盈。」
謝長珩微笑道︰「她挺好的,應該感謝岳母把阿盈嫁給我。」
宋氏被他哄得一笑,「都好,都好。」——
這麼忙亂的時候,女婿還能耐下性子來安撫自己,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反倒是怕耽誤了正事,沒說幾句就催著人回去。
謝長珩出了傅家大門,笑容微斂,踏步上了馬車吩咐道︰「去葉家。」
此一行,並非是去找葉蘭舟的。
而是找其兄葉蘭行商量點事,——能在短短幾年時間里,從一個六品台院侍御史,爬到正四品的御史中丞,想來也是一個穩妥的人。
天色將黑,謝長珩才略帶倦色趕回了家。
初盈趕忙親自擰了熱帕子,遞給他,沒有催促詢問,而是去找了家常衣服過來,悶聲不吭給他換上,又遞了熱茶過去。
「沒事。」謝長珩微笑看著妻子,繼而覺得這話安慰的有些敷衍,低了聲,「已經跟岳父他們商量的差不多,不會出大亂子的。」
「不是哄我?」
「不哄你。」謝長珩見她神色放松不少,微笑道︰「天塌不了,別自己嚇自己了。」
初盈要比他矮半個頭,仰面笑道︰「反正有高個兒在上頭撐著呢。」
妻子一副依賴自己的樣子,讓謝長珩心內微動,伸手攬她在懷,「放心,一定給你撐住了。」——
其實那件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那樣大的手筆,還要得到皇帝那邊的默許,還得仔細籌謀一番才行。
但是並不想跟妻子說這些,外頭的風風雨雨本來就該男人扛,家里的妻兒老小,不想讓她們擔驚受怕、寢食難安。
兒子……,真的應該有一個兒子了。
自己可以教他讀書、寫字,教他做人的道理,看著他一天天長大,後面再添幾個弟弟妹妹,享受兒女繞膝的歡樂。
毫無緣故的,這種念頭突然變得濃烈起來。
或許,越是在這種風雨飄搖之際,才更能感受到兒孫多、枝葉繁茂的好處,——比方自己還有幾個能使得上的兄弟,也不至于這麼獨自奔走。
可惜這話不好對妻子說,本來她就一直為孩子的事懸心,說了更加重她的壓力,沉默之余,越發覺得有些倦怠寂寥。
到了夜里摟了妻子在懷里,卻只是安安生生的睡了一覺。
丈夫的情緒低落,做為枕邊人的初盈不可能沒有察覺,想著是為彈劾的事擔心,也沒有往深處琢磨,梳洗完畢去給婆婆請了安。
一大早,又開始了當家主母的生活。
與此同時,初慧則被太後留在了懿慈宮說話。
孫太後站在一株盆景前面,手里拿著一把小銀剪子,認真的修剪著多余枝葉,漫不經心問道︰「听人說,那家米鋪還有傅家的人入份子?」
初芸和馬氏入份子是事實,初慧知道避不過,回道︰「都是舍妹年輕不懂事,跟著人胡鬧,回頭我便好好的教訓她。」
「且不急。」孫太後停下剪子,轉頭道︰「皇後還要教導兩位皇子,這才是正事,切莫本末倒置了才是,耽誤了皇家的子嗣。」——
這話說得重了,有皇後不能教導皇子的嫌疑。
初慧知道太後會給自己下馬威,但沒想到說得如此……,不好接口,但是又不能不接,正在為難之際,一個嬤嬤匆忙走了進來回話。
「什麼?」孫太後听完嬤嬤的耳語,大為光火,看向初慧的眼光帶出一絲怒氣,冷笑道︰「咱們的皇上,和皇後還真是鶼鰈情深呢。」
初慧心中驚疑,難道皇帝在朝堂上幫傅家說話了?
可惜後宮和前面不好通氣,皇帝也不是可以隨便談心的丈夫,家里人又進不來,自己根本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不敢多說多錯,只得悶聲不吭的低了頭。
「回!」孫太後的聲音里帶出凌厲,扔了小銀剪,「眼看哥兒一天天大了,皇後還是回去多加教導,告訴他什麼是江山社稷、祖宗基業,多講些治國之家的道理。」——
竟然連皇帝也都訓斥上了。
初慧一個字也不敢辯解,恭敬道︰「臣妾告退。」
孫太後看向前面朝堂的方向,一聲冷哼。
底下的人彈劾謝家、傅家,皇帝不然沒有嚴加斥責,後來御史中丞葉蘭行站出來請纓查案,居然還力排眾議同意了!
當然了,這個「眾」大都是站在孫家這邊的。
可是誰不知道葉家的那點子事,早點依附謝家,後來仰仗傅家,自家人查自家人能查出什麼來?皇帝明顯存了和稀泥的打算,想把事情揭過去。
若是這次讓傅家輕易逃過去,豈不是太便宜了!
孫太後派人去傳了話,讓皇帝下朝以後過來一趟。
自己這邊琢磨了一番,大致想定了說詞,因而一見皇帝,便道︰「你表弟志高的年紀不小了,哀家想著讓他往後多歷練幾番,將來也給皇上添個臂膀,是得找點事給他做做。」
表弟?皇帝盡力忍著面上沒有變色,回道︰「母後說的是。」
孫太後嘆了口氣,「听說京城里有米鋪吃死了人,還牽扯到了皇後娘家?」不等皇帝回答,又道︰「不如……,就讓志高去練一回手。」
皇帝遲疑道︰「兒子已經安排了人,是從前御史台葉大夫的長子……」
「皇帝。」孫太後換了語重心長的口氣,「這種事可輕可重的,未免外人查起案怎麼知道深淺?鬧大了,皇後的臉上也不好看。」
一副為傅家著想的姿態,要是初慧在場,只怕不知道該做何表情才好。
皇帝略作沉吟,道︰「讓朕回去想想。」
這一想,不知道想到什麼時候了。
孫太後對皇帝的拖延戰術很是不滿,聲音轉冷,「皇帝從前小的時候,是皇子里面最听話懂事的,如今大了有本事了,哀家說的話便不中听了。」
一個「孝」字壓下去,皇帝也不得不開口解釋,「母後,兒子並不敢。」
孫太後意氣稍平,接著道︰「哀家這也是為了皇帝你好,想當初……,孫家上下為皇帝鞍前馬後,總不能將來後繼無人?志高能干了,皇帝不也多一個能臣。」——
這是提醒皇帝,當初是怎麼爬上這龍椅的。
「多謝母後一番好意關心。」皇帝微垂眼簾,看不出到底是何表情,不過想來也好不到哪兒去,沉默了半晌,方道︰「母後說得是,那就讓表弟一起審理此案。」
皇帝最終不得不妥協了。
孫太後有著勝利者的驕傲和滿意,也退了一步。
沒說把葉蘭行踢出去,而是道︰「皇帝身邊也該有些年輕人,那葉蘭行既然是葉家之後,想必還使得,讓他給志高跑跑腿打個下手,慢慢著磨礪。」
意思是,自家佷兒為主、葉蘭行為輔,說白了就是掛個虛名兒。
皇帝都已經答應讓孫志高審案,說出去的話收不回,而葉蘭行的資歷又不如孫志高深厚,不好強行任命葉蘭行做主審官。
孫太後覺得自己算無遺漏,不由自得一笑。
果不其然,最後皇帝沉默了一陣,不得不應承道︰「就依母後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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