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君瞧見葉淺予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目光望向遠方,菱唇勾起一絲不明的笑意,語調一如既往的了無波瀾,「你放心,在這個世界上最不希望這個秘密外傳的人,除了你之外就是我和塔靈了。」
自從進入這底層以後,牧君的身上就彌漫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仿佛薄霧縈繞著青山,飄渺迷幻。這里的塔靈若真是一縷魂念,那麼當年想必與牧君極為熟稔。
葉淺予消化不了牧君語句中的深意,或許還有著鮮為人知的往事,但是心中惶恐無措的感覺倒是如潮退一般消弭很多。先不論牧君的人品如何,以牧君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要自己的性命不費吹灰之力,根本無需于自己撒謊,牧君說不會外傳,葉淺予相信,暫時自己是安全的。
塔靈的聲音不知為何變得有些沙啞,「你的陰煞葵體似乎被刻意破壞之後又修復過來,雖不至于狗尾續貂,但是終究不及原汁原味的好,即使被旁人覺察也不會有太大的覬覦之心,我和君之所以能夠對于陰煞葵體清楚一些,只是因為百萬分之一的巧合,甚至是一個我們都不希望遭遇的巧合。」
葉淺予覺得此時此刻自己根本說不上任何話,牧君和塔靈句句帶有深意,此時只能眼觀鼻鼻觀心。
牧君轉向葉淺予,緊緊的盯著她那雙翦水明眸,「我從來沒有問過你,你對香料是極其的熱衷,但是對修習是否抱著無所謂的態度?」
的確,葉淺予對于修習從來都沒有熱衷過,在所有調香師的眼中唯有調香才是第一位的。煉藥師和冶金師多少可以通過煉藥冶金強化身體的機能,但是調香卻沒有這等奇效。調香師大多都是女性,女子在修習上與男子相比有著不少劣勢,再加上分心調香,勤奮不足,調香修習兩相全的人,至少在葉淺予認識的人中屬于鳳毛麟角。
葉淺予這輩子的人生規劃就是在香料上學有所成,而修習一途上順其自然,將來能夠加入不大不小的香料鋪子中,安居樂業,瀟灑一生。
「所有的調香師教授調香時,幾乎都會向調香師宣傳,修習與否並不要緊,若是學有所成,只要振臂一呼就能使無數高手甘願充當打手,賣她們一個人情。」牧君立得筆直,身姿挺秀,「但是,若自身受制于人,恐怕連呼救的機會都沒有又如何?技不如人被人當做香奴圈養一輩子又當如何。調香的技藝好比重寶,若無與之相稱的力量,只不過是懷璧其罪罷了。」
何其的可悲,賠上自己的一輩子就像那個會四象古陣的小姑娘,在不久的將來會在黑暗窒息的地下,荒廢人生中最美好的年華,在孤獨死寂中走過一個甲子,六十個春夏秋冬,直到白發雞皮,齒落牙松,才能得以重見天日,度過余下的殘生。
原本倒是十分喜歡那個一身桃紅色如櫻花瓣淒美妖嬈的女子的,但是她注定的悲劇自己是無力回天了。
葉淺予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原本以為依靠調香的技藝就可以保證衣食無憂,灑月兌自在的日子,是自己太過天真,太過幼稚了嗎?
那種無助感就相當于二分之一淘汰賽上的時候,被平默貓捉老鼠一般的戲弄,折磨,踐踏著自己的尊嚴,萬般無奈,苟延殘喘的掙扎。
塔靈似乎徹底的消失沉默,隱退在最為濃稠的黑暗中,舌忝舐著自己流血的傷口,咀嚼著牧君含蓄提起的淒涼往事,熬成幽怨的毒藥。
「我之所以會在這一屆的學員之中選擇你,因為你的不尋常的體質。」牧君抽著煙斗,望著唯一的那扇小窗,從中透進來的絲絲光亮,似乎在窒息可怖的黑暗中留有微弱的希望,「與我親厚的人,大都非常不幸,那份非凡的體質沒能成為他們的福祉,而是一切悲劇的原罪。」
就像曾經的端木魘與塔靈,如今的溫仲以及譚月瑯。
「所以……」牧君轉過身來,那雙琉璃般光彩奪目的眸子倒映出葉淺予年輕的面龐。
努力吧年輕的調香師,不要再一次讓我如此的遺憾了,在事情沒有糟糕到萬劫不復,在如今庸人自擾的事情沒有成為現實,就讓將來可能發生的悲劇,終止于如今。
葉淺予第一次見到牧君如此干淨的笑容,似乎是晨光熹微,鮮花吐蕊,春筍破土而出,驅散了眼中倦怠的疲憊,有著些許的蓬勃朝氣。
葉淺予此時才發現離這位行事不甚著調,不按常理出牌的導師這麼的貼近,不似之前在她的周身繚繞的如雲似霧,仿佛隔著萬水千山。
「所以……」牧君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如春風拂輕花,明月照皚雪一樣溫和。
葉淺予鄭重的點了點頭,肅穆道,「我一定會努力,再也不會渾渾噩噩,懶懶散散的生活。」
「不」牧君突然收起自己所有的多愁善感,溫煦和暖,又是葉淺予最最熟悉的鄙薄,「我真正想說的是,方才我說的一切都離你太過遙遠了些,你還是先想辦法怎麼填上那一千六百塊脈輪石的空缺吧一直這麼欠著,範茜城的利息可是很高的。」
「……」
她就知道,什麼晨鐘暮鼓,遲暮傷懷,多愁善感這類的詞匯同牧君是都八竿子打不著,葉淺予自己是間歇性的胡思亂想,牧君則是間歇性的文藝一下,本質依舊是不著調,只不過是文藝的不著調。
她又低估了牧君的打擊能力,葉淺予郁悶的直想仰天長嘯,範茜城到底是一個什麼破地方,剝削民脂民膏也就罷了,居然還放高利貸
牧君看著委屈的眨著眼楮,微微撅起泛光紅唇,無辜天真的葉淺予,口吻那叫一個雲淡風輕,將自己撇得是一干二淨,「你與其這麼幽怨的看著我不妨想想辦法,趕快調制香料補上這個虧欠。沒能未雨綢繆提前上交‘份子’就是你自己思慮不周,怨不得他人。」
葉淺予深呼吸一口氣,縴縴素手按著心口,笑容僵硬,欲哭無淚,我怎麼知道你是這麼奇葩的存在,不分青紅皂白的直接把我拉上了路,還一點提示也沒有
葉淺予沉默片刻,無比誠懇,痛定思痛,「牧導師,我知道原先是自己未能未雨綢繆,思慮不周,我想留在這里面壁思過,請你成全我吧」
葉淺予一臉堅毅肅穆,微微抬起雪白的下巴,頸項白皙圓潤,精致的鎖骨若隱若現,帶著「痛改前非」,「改過自新」的決絕,身後是萬丈光芒,形象無比的高大。
牧君挑起罥煙彎眉,嫵媚的雙眸上下打量著一身正氣的葉淺予,沉吟思忖片刻就明白其中的關節,道,「你是不是如今連一塊脈輪石的房租都付不起要露宿街頭了。」
這樣顯而易見的事實不容許葉淺予做蒼白無力的辯駁,她現在不僅身無分文,一文不名,還債台高築,負債累累,不久的將來恐怕就要為五斗米折腰了。
牧君突然嫣然一笑,燦如春華,皎如秋月,「你可以在這里呆上一個晚上,只要你不要後悔。」
葉淺予此刻就覺得自己已經後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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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你是不知道,二十年前的範茜城……」
「還有,二十年前,君她可不是這個樣子的……」
「還有還有,二十年前……」
恨恨的調制完最後一瓶香料,葉淺予深呼吸一口氣,咽下無盡的心酸淒涼,她就知道,同牧君熟人的人都不是什麼正常人,用聒噪來形容那位塔靈小姐還真是低估了她,難怪之前牧君這麼匆忙的離開小室,叮囑自己好自為之。
幾天前開始,塔靈小姐就開始滔滔不絕,口若懸河,自言自語的講述範茜城的往事,而且從來沒有停頓過。若不是自己調香技藝還算是過得去,手上的香材綽綽有余,真不曉得會不會一個走火入魔,吐血而亡。
成為戰香師以後,調制意香就越發得心應手,駕輕就熟,葉淺予只用了三天的時間就將自己所有的債務還清,當然這樣的速度也需要感謝塔靈小姐的「鞭策」,讓她迫不及待,一刻也不願意在這里多呆。
陰煞葵體對于調香師而言就是作弊器一般的存在,調香師只需要調香就可以增長魂力,一日千里之功,這麼高強度的調香倒是將之前如同暴發戶一樣增長的魂力夯實了不少。
「塔靈小姐,真是感謝你的收留,我該告辭了。」葉淺予起身,朝著黑暗處抱拳行禮,然後急不可耐的走出了底層的小室,腳步生風,將不久之前小成的響轉瞬步發揮到了極致。
「下次流落街頭的時候還可以過來啊」塔靈小姐十分的客氣而且殷勤。
不會再有這麼一天了葉淺予暗暗發誓,這種地方,自己哪怕在草叢里喂蚊子也不要再呆在這里了。
走出了底層塔的小室,也同樣走出了仙山樓閣一般的高塔,外界是刺眼的光亮,已經有些許炎熱的陽光,五指遮擋著雙眼,讓葉淺予有著恍如隔世的錯覺。
「葉小姐。」
葉淺予循聲望去,幾步開外,站著一個英俊含笑的少年,雖然葉淺予的視線依舊有些模糊,但是並不妨礙她認出這個朝氣蓬勃,滿面春風的熟人。
雲峰想到回範茜城的路上听到有關于這只奇葩的各種傳聞,觸及雲峰欣喜發亮的雙眸,葉淺予不禁心生警惕,滿眼蕭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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