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院的偏廳,丫鬟們端著早膳魚貫進來,放滿整整一桌,又陸續退了出去。老夫人對曼雲說︰「不用你侍候,你也去吃早飯吧,留個小丫鬟在門外就行了。」
曼雲應聲退出,老夫人低聲問阮弘︰「他當真是昨晚回來的?」
阮弘喝了一口粥,說︰「听說如此,跟著晉王一起回來的。」
老夫人默然片刻,說︰「倒是有本事,跟晉王都攀上交情了。」
「不只是交情,我听說他現在就是晉王麾下的興平軍里。」
老夫人納悶地問︰「原先不是听說在趙將軍的西路軍嗎?。」
阮弘搖搖頭,說︰「我也是不知。」
「弘兒,你多留個心眼,瞧瞧他跟晉王到底是什麼關系。為他母親的事,他恨我入骨,如今翅膀硬了飛回來,我這心里總是七上八下的。」
「母親不用擔心,有孩兒在,定不會讓他亂來。」
正說著,門外小丫鬟傳報︰「老夫人,三老爺來了。」
老夫人收斂臉上的擔憂之色,堆起一臉慈祥的笑容,看著大踏步進來的阮馳。
阮馳也收斂方才的殺氣,跪下向老夫人行禮。「孩兒給母親請安。」
「好孩子,起來,起來,讓母親好好看看。」老夫人離座扶起她,慈愛地打量著他,「高了,結實了,也黑了,都快認不出來了。你這個狠心的,一走六年,都不回來一趟,可知道我日夜提心吊膽的,老太爺生前最疼愛的就是你,若是有個好歹,我怎麼向老太爺交待呀?阿彌陀佛,幸好你終于平安歸來,以後乖乖地呆在京城吧,軍中的差使還是辭了吧,咱們詩書傳家,不興這套打打殺殺的。」說到最後,眼角都濕了。
阮馳也紅了眼圈,說︰「孩兒不孝,讓母親擔憂了。」
老夫人掏出手絹,抹抹眼角,說︰「既然知道我擔憂,便不應該去什麼西北投軍。咱們阮家雖說不是公侯郡王,也是百年詩書世家,家大業大,不用學沒有出路的平頭百姓,討這個刀口舌忝血的日子。便是你沒有才能,也有你一份家業,一輩子吃穿不窮。何況你還是個有才的,老太爺在世時,常說你將來是瓊林宴的簪花郎,如今卻……」掩出嘴巴說不出話來。
提到父親,阮馳也黯然流淚,說︰「是我辜負父親的期望。」
阮弘扶住老夫人的肩膀說︰「母親不要難過了,如今三弟好好地回來,且又掙下一份軍功,也是為我們阮家長臉了。父親泉下有知,定也感到欣慰。再說,好好一個團聚日子,搞得哭哭啼啼,反而不美了。」
阮馳抹掉眼淚,附和地說︰「母親,大哥說的是。戰事已平,以後孩兒也不會再去邊疆,一定在母親膝下盡孝。」
老夫人一听盡孝膝下,都哭不下去了。阮弘又好言好語,她趁機收了眼淚,三人分別坐下,叫進小丫鬟添了一雙碗筷。老夫人挾了菜放在阮馳碗里,說︰「多吃點,我听說軍營吃的都是粗糧,也難得你居然沒瘦,還長胖了點。」
「謝謝母親。」阮馳挾起菜放進口里,慢慢在咀嚼著,忽的想起自己離開家門去西北投軍的路上,因為錢財耗盡,什麼都吃過,農家的豬食、田里的耗子、山里的野果子……正想的出神,听到阮弘在叫自己︰「三弟,三弟……」
他凝神說︰「大哥請講。」
阮弘問︰「我原先听說你在西路軍,怎麼這回倒是跟著晉王一起回來的?」
阮馳說︰「半年前,西路軍與興平軍一起在鎮戎迎戰北戎敵軍,我與晉王曾並肩作戰,而後晉王調我去他麾下。」
「便是殲了戎敵十萬人馬那一戰?」
「正是。」
「十萬人馬?」老夫人說,「阿彌陀佛,今日我殺你,他日你殺我,何日是個頭?」
阮弘知道老夫人不喜歡血腥,說︰「母親放心,經此一戰,戎敵傷亡慘重,短期內都不會犯我大周。」
「那就好,那就好,我一听打殺就心悸。弘兒,你還是給馳兒找個衙門里的差使吧。」
「母親不必著急,三弟這才剛回來,且讓他好好歇息歇息。」
「是這個理。」老夫人想了想,吩咐小丫鬟,「去把曼華和秀平叫過來。」
小丫鬟出去,一會兒帶進兩個青春貌美的丫鬟,衣著打扮比普通丫鬟要精致,款款地向三人行著禮。
老夫人拉起其中一個柳眉杏眼的丫鬟說︰「馳兒,你院子里沒有個知冷知熱的屋里人,我不放心,這丫頭一年前我從人牙子那里買來的,琴棋書畫都懂點,是個知情識趣的,叫曼華,以後就讓她服侍你吧。」
阮馳瞟了曼華一眼,見她樣貌出眾,顯然老夫人花了不少心思,心里冷笑一聲,嘴上則爽利地說︰「多謝母親。」
老夫人松開曼華手,說︰「丫頭,去吧,服侍你家三爺吃飯。」
曼華羞紅了臉,走到阮馳身後站著。
老夫人把另一個丫鬟推到阮弘身邊,說︰「弘兒,你身邊那幾個都有些年頭了,性子憊懶,服侍你也越發不上心了,我也給你備了一個。」
阮弘有點詫異,但看秀平青春貌美,心里也是喜歡的,當即道謝。
吃完飯,阮弘帶著秀平,阮馳帶著曼華,都回各自的院子。
大夫人看到阮弘帶著秀平走進來偏廳,愣了愣,問︰「秀平怎麼來了?可是老夫有有事?」
秀平搖搖頭,雙頰飛紅地瞟了阮弘一眼。
大夫人頓時明白了,心里仿佛被人捅了一刀,狠狠地瞪阮弘一眼。阮弘拉著她里屋,邊月兌朝服邊說︰「母親的意思,我不好推辭,你看著辦吧。」月兌下朝服,換上官服走了。
大夫人暗暗吸口氣,壓下心里的怒火,走回偏廳,說︰「來人呀,把秀平姑娘先帶到耳房歇著。再去把魏媽媽請來。」
魏媽媽來的很快,在路上就听小丫鬟說了,所以一進來看到大夫人滿臉怒容,一點也不意外。大夫人是她從小女乃大的,感情深厚,一見她,眼圈微紅地說︰「這日子越發是沒法過了,又是栽贓,又是送人,她就沒個消停的。」
魏媽媽拉著她坐下,又給她倒了一杯茶,說︰「大姑娘先別生氣,老夫人就盼著你生氣呢。」
大夫人說︰「你叫我怎麼能不生氣,這回居然都直接讓老爺把人帶回來了,置我臉面于何地?這下人還不都得在背後笑話我了?不行,我得去問個清楚……」說罷,站起來要走。
魏媽媽一把拉住她,說︰「大姑娘,老夫人就等著你生氣,跟她鬧,她正好給你來個忤逆尊長的罪名。」
大夫人說︰「媽媽,你叫我如何咽得了這口氣?」
魏媽媽說︰「大姑娘,你把菱塘田莊都給奪過來了,便是受她點氣又如何?」
大夫人搖頭說︰「這可難說了,許寶樹家這回遭了事,我怕田莊的管事們都得生二心了。」
「這麼說來,五姑娘中毒那事,當真是她設下的局?」
大夫人說︰「不是她,便是那個肥婆。若是那個肥婆干的,她就是順水推舟了。我這麼多年真心侍候她,卻結這麼個果子,當真是叫人寒心。」
「大姑娘呀,那你準備怎麼辦?如今許寶樹一家從郊外回來,在二門外跪著呢。」
「叫人趕出去吧。」
「大姑娘。」魏媽媽著急地說,「你要是把許寶樹一家趕走了,豈不是遂了她們的意?才會真讓其他管事生出二心。」
大夫人煩躁地說︰「那你叫我怎麼做?槐花都在官府里認了,明知道遂她們的意,我也得辦了。沒有將他們賣成賤奴,已算是好的了。」
魏媽媽說︰「大姑娘何不打發他們回舅老爺家里,讓舅老爺安置呢?」
大夫人想了想,說︰「這可不妥,槐花也死了,這下毒謀害主子的罪她背定了,若是讓大哥收留許寶樹一家,傳出去于我和大哥的名聲不利,先不說老夫人,便是大老爺這關也過不去。」
「唉。」魏媽媽嘆口氣,「姑娘當初就不該讓她們把槐花送官,如今是死無對證了。」
大夫人恨恨地說︰「你當我願意?形勢壓人,她們都不肯等大老爺回來,就急急地送了官,當晚槐花就畫押認罪,上吊死了,都不知道她們塞了多少銀子。只怪我當初想照顧著許寶樹家的,把槐花弄到五丫頭屋里,誰知道她是個不長心眼了,送了自己的命不說,還連累了我。一步錯,步步錯,媽媽,我也是沒有辦法。」
「我知道,我知道,只怪她們太過狠毒,居然想到給五姑娘下毒。」
大夫人說︰「若是一般的過錯,又怎麼能動得了許寶樹一家?」
「若是五姑娘死了怎麼辦?」
大夫人擺擺手說︰「那個爛泥,便是死了又如何,無足輕重,倒是更好嫁禍我。媽媽,你往常說我心慈手軟,我總不服,如今看來,當真是的。」
「如今醒悟倒也不遲,大姑娘還是早點謀劃,可別又讓人給坑了。」
大夫人斷然地說︰「媽媽放心好了,我王娟也不是好惹的。」這時,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大夫人皺眉說,「定是二丫頭來了,媽媽,你先退下去。去二門跟許寶樹家說一聲,讓他們趕緊走吧,到時候讓府里的下人拿著棍棒攆出去就太不好看了。」
「是,大姑娘。」
魏媽媽剛退出,二姑娘急沖沖地進來了,嚷嚷著︰「娘,我听說祖母給爹送了一個丫頭。」
大夫人責怪地瞪她一眼,說︰「嚷的更大聲一點,讓整個府里都听到最好了。」
二姑娘悻悻地說︰「祖母還嫌咱們這里事不夠多呀?」
「這事原不該你管,你就安心讀書繡花,嫁個好夫婿給我撐腰就行了。」
二姑娘氣呼呼地坐下,把手里拿著的信扔給大夫人︰「門房送進來的,是大舅舅的信。」
大夫人撕開看了一會兒,略有所思。
二姑娘問︰「娘,大舅舅說啥了?」
「他說,想給你大表哥找個身家清白的妻子,讓我留心著?」
「大表哥,不是去年騎馬摔斷了腿,到現在都癱著的嗎?。」
大夫人說︰「是呀,听你舅舅的意思,大概是治不好了。所以也不用門第高貴,只要身家清白,可你大表哥癱著,哪里能找到什麼好人家的女兒呀?」
二姑娘轉動眼珠說︰「娘,眼前就有一個現成的。」
「誰?」大夫人疑惑地問,見二姑娘眼楮眨呀眨呀,恍然大悟,「你是說五丫頭?」
二姑娘點點頭。
大夫人歡喜地說︰「沒錯,五丫頭正合適,我真是蠢了。」
「娘,你趕緊去跟祖母商量定下來吧。」
大夫人搖搖頭說︰「如今我要是跟老夫人提這事,指定不成,還是再等等吧。」
「夜長夢多,娘,可不能等,先定下來才行。」二姑娘著急地搖著大夫人的胳膊。
「你急什麼?」大夫人說,「再說,你比她年長,要定也得先定你的。二丫頭,一晃眼你都十四歲了,明年也該及笄,延平侯府的謝二少爺如何?」
二姑娘雙頰飛紅,說︰「哎呀,娘,我忘記喂畫眉了。」說完,飛快地走出大夫人的屋子,心里猶如揣著一頭小鹿砰砰砰地跳著,腦海里想著事,腳下便亂走。等定下神來,發現已經走到阮府西北角了,她埋怨地看著春雲說︰「怎麼走到這里來了?也不出一聲。」
春雲笑嘻嘻地說︰「姑娘從大夫人屋子里,一直在偷偷笑著,春雲那敢打擾?」
「我偷偷笑了嗎?
,春雲慌忙躲閃。正鬧著,見不遠處過來一個人,左右張望,鬼鬼祟祟,二姑娘定晴一看,不正是湯婆子嗎?
朝春雲使個眼色,春雲上前揪住湯婆子過來。
湯婆子見是二姑娘,連忙哈腰行禮。
二姑娘冷冷地問︰「我問你,你如今不在內院當差,進來做什麼?」
「老奴,老奴……」湯婆子囁嚅半天,「老奴只是來逛逛。」
「大膽奴才,還想糊弄我?」
湯婆子嚇得連連搖手說︰「老奴哪里敢糊弄二姑娘呀?」
二姑娘啪的給她一巴掌,說︰「還想騙我,你跟五姑娘合伙起來糊弄我,真以為我不明白?」
湯婆子捂著臉說︰「冤枉呀,當真是冤枉呀,二姑娘。就算老婆子不長眼楮,也分得出尊卑貴賤,哪能為五姑娘糊弄二姑娘?」
「如此說來,你是毫不知情,是小五糊弄我了?」
「姑娘明鑒。」
二姑娘想了想,說︰「怎麼可能?就憑她那漿糊腦袋。」雖說這兩回接觸,阮碧迥異于過去,但是十幾年根深柢固的印象,一時間很難改變。
「二姑娘您可錯了,我跟您說,五姑娘的腦袋如今可好使。」湯婆子眼波一轉,「二姑娘,有件事情,您不知道吧?。」便把阮碧制服槐花又裝病的事情說了一遍,二姑娘听得勃然變色。「你說她早就知道槐花要害她?她並沒有中毒?」
湯婆子點點頭。
二姑娘恨恨地說︰「好個小五,真真歹毒。」
湯婆子使勁點點頭,說︰「二姑娘一定要小心,五姑娘心機深沉,手段毒辣。」
二姑娘想了想,對春雲說︰「賞她。」又對湯婆子說,「你看著她點,若是她有什麼事,第一時間報給我知。」
湯婆子使勁地點著頭,接過春雲遞來的五百文,只覺得臉上那記耳光也辣的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