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士仔細看阮碧一眼,說︰「都說阮府女兒,堪比萬金,果然不錯,這姑娘小小年紀,不急不躁,淵渟山峙,光是這分涵養便是常人不及了。」
晉王若有所思地看阮碧一眼。
「什麼山寺什麼淵亭?我估計她是嚇的不敢動了。」有德不屑地斜覷著阮碧,「說什麼阮府女兒,堪比萬金,狗屁,京城里說的那個公開追求男人禮義廉恥都不要的五姑娘,不就是他們阮府的嗎?。」
自打進門,阮碧就給自己立下三個規矩,不說話、不惹事、不引人注目,等到暴雨過後,趕緊閃人。可是樹欲靜而風不止,有德步步進逼。劉嬤嬤雖然老成持重,不卑不亢,但到底是下人,怕說多錯多。秀芝則是個少不經事的丫頭,遇到這種境況,手足無措,臉脹紅,手腳打顫,哪里還說得出話來?
想來想去,也不能就任由污水潑過來。阮碧輕笑一聲,說︰「這位大爺言之鑿鑿,是親眼所見,還是親耳所聞呢?」聲音如同玉石相撞,脆生生,清泠泠,不帶一點雜質。一干人等只覺得耳膜好象被冷泉滌蕩過,不由自主地看向阮碧。
有德詫異地連看阮碧數眼,說︰「嘿,這把聲音不錯。小姑娘,京城里都是這麼傳的,你還想狡辯嗎?那五姑娘是你姐姐還是妹妹?」
阮碧答非所問︰「閣下尊姓大名?」
「免貴,姓羅,大名有德。」
「羅大爺,明日里我遣五十個小童,各給他們五十文,讓他們到京城的茶館酒肆逢人就說,羅有德大爺是個斷袖的,想來不用兩日,羅大爺分桃斷袖之名,便是舉城皆知了。」
有德愣了愣,說︰「我羅有德常常七尺男兒,怎麼就成斷袖了呢?你這小丫頭可別血口噴人……」
文士哈哈大笑,打斷他說︰「好了,有德,快跟這位姑娘道個歉。」又對阮碧說,「姑娘莫怪,有德是個粗人,成天只知道舞槍弄棍,不識三人成虎、眾口鑠金,心直口快,並非有意冒犯姑娘的家人。」
有德很不服氣地說︰「茂公,我憑啥向她道歉?」
晉王嚴厲地橫他一眼說︰「有德,連茂公的話都不听了?」
有德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上前,跟阮碧作揖,說︰「這位姑娘,我方才無禮了,你莫怪。」
阮碧站起來,還了一禮,然後又款款坐下。她的舉止優雅大方,如行雲流水般,旁邊兩侍衛的眼楮都看直了。
文士把手里拿著的幾枚白棋子往棋罐里一扔,說︰「匪陽,你今日心不在焉,屢出臭棋,我下著也是無趣,不如改日再分勝負吧。」
「就依茂公所說。」晉王點點頭,看都不看,隨手一扔,手里的一枚黑子直接落在棋罐里,叮的一聲。接著,他站了起來,緩步走到門外檐下站著,看著京城方向說,「這里離著宜春河不過數里,余慶怎麼還沒有回來?」
文士看著天空說︰「這般大雨,路又泥濘,便是西苑的良馬也跑不起來。匪陽別急,且再等等。」
晉王「嗯」了一聲,抬頭看著遠處的天空。大殿里的火燭把他的影子拉長,投到地上,連影子都透出一分憂心忡忡的味道。
天色是越發地黑了,方才進大殿的時候還有四五分天光,如今是便只剩下二分,昏綽綽的象是黃昏。雨也越發地大了,砸在院子里的泥地上,一滴一個坑。阮碧不由地也著急起來,若是暴雨不停歇,怎麼辦好?
忽听文士說︰「在下臨江許茂豫,不知如何稱呼姑娘?」
女子的閨名是不能輕易告訴人的,阮碧含糊地說︰「小女子同輩行五。」
地上晉王的影子微微動了動。
倚牆站著的有德夸張地「哈」了一聲。
阮碧只當沒有听見,眼梢都不掃他一下。
許茂豫捋著胡須,面帶微笑地說︰「我方才便猜你是五姑娘,果然沒錯。」
阮碧嘲諷地說︰「如今我名揚天下,從此不用怕前路無人識得我。」
許茂豫哈哈大笑,說︰「五姑娘好風趣。」頓了頓,好奇地問,「我看姑娘神清氣朗、端莊自持、進退有據,卻為何傳聞如此不堪?」
阮碧毫不猶豫地說︰「不要說先生,便是我自個兒都納悶。年初時候,受謝家二姑娘邀請,去延平侯府賞梅。梅林佔地甚廣,我又是第一回去,貪看景致,便迷失了方向,遇到謝二少爺方才月兌困……不想傳到外頭就變成如此。」謊言重復一千遍也能變成真理,她打定主意,從此之後無論誰問起此事,便都這般說,不信漂不白。
一旁的有德小聲地嘀咕︰「伶牙俐齒,一看就不是善茬。」
許茂豫是個老狐狸,阮碧這番話,他也只是半信半疑。不過他擅長觀氣,見阮碧氣度泱泱,與一般閨閣千金迥然不同,與傳說中不識廉恥的痴女更是大相徑庭,心想或許是小姑娘被誰忌恨了,才傳得這麼不堪,不由心生惋惜說︰「可惜,可惜。」
阮碧詫異,正想問可惜什麼?
忽听席天漫地的雨聲里傳來隱隱的馬蹄聲,越來越響,大家都翹首看著大門。一會兒,大門推開,余慶牽著馬進來,渾身濕漉漉的。他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晉王面前一抱拳,說︰「王爺,大事不好,宜春河水位暴漲,回京城的石橋都被沖垮了。」
阮碧大驚,石橋被沖跨,豈不是回不了京城了?
晉王等人也臉色大變,有德嚷嚷起來︰「這可怎麼辦?回不了京城了。」
秀芝扯著阮碧的衣袖,惶恐地說︰「姑娘,咱們怎麼辦呀?」
劉嬤嬤也慌張失色,低聲對阮碧說︰「姑娘,都是老身的錯,方才听姑娘的話調頭回玉虛觀就好了。」
阮碧低聲說︰「事已至此,多想無益,媽媽也別再自責了,車到山前必有路,且讓我想想。」
劉嬤嬤微愣,原是怕她責罵,先自我請罪,沒有想到她一句惡語都沒有,還好氣地安慰自己。她當下人十來年,服侍過大小主子好幾個,遇事不是遷怒下人,也是怨天尤人,還沒有見過如此有擔當的主子。心里一暖,再看阮碧只覺得順眼很多。
許茂豫站起來說︰「匪陽,要不咱們先返回惠文長公主的田莊里吧?。」
晉王搖搖頭,神情凝重地看著遠方,問︰「茂公,宜春河中下游共有多少人家?」
許茂豫想了想,說︰「若我沒有記錯,應該有七縣十六鄉十三鎮四萬八千七百六十二戶。」
「茂公,如果暴雨持續一宿,宜春河兩岸定然會變成水鄉澤國。」
許茂豫嘆口氣,說︰「匪陽,我知你心拳拳,但是這場暴雨百年不遇,非人力所能抗衡。咱們還是先回長公主田莊吧。」
晉王微微沉吟片刻,說︰「茂公,你與余慶帶著阮姑娘先返回長公主的田莊里吧。」
許茂豫怔了怔,還沒有開口,有德在旁邊皺眉說︰「雨這麼大,她們的馬車得走到幾時呀?」
阮碧站起來向晉王行了一禮,說︰「多謝王爺關照,道路過于泥濘,馬車不便遠行,就不拖累你們了。」
晉王不解地問︰「你的意思是要留在此處?」
阮碧搖搖頭,說︰「我看這廟宇甚是干淨,案上供著糕點,廟里又沒有僧尼,定是附近的人家常過來收拾。想著就近借一戶人家休息一宿。」
晉王贊嘆地點點頭說︰「沒錯,我倒是疏忽了。」頓了頓,說,「不過,阮姑娘,雖說如今是太平盛世,少有惡棍匪徒,但是姑娘只身帶著兩名弱僕,又處偏僻荒涼之地,易生不測。讓茂公和余慶同你們一起吧,也好有個照應,你看如何?」
這大大地有利于自己,阮碧不傻,當然應承︰「如此甚好,多謝王爺。」轉頭對劉嬤嬤說,「去把外面的車夫叫進來。」
劉嬤嬤應了一聲,把外面檐下蹲著看雨的車夫叫了進來。
阮碧柔聲問︰「師傅,你平日里往來這條路上,可知道附近有沒有人家?」
車夫說︰「有,廟的北邊約模五里,有個十來戶人家的小村子。」
「村子里可有房屋借宿?」
車夫想了想說︰「村上有個大戶遷到縣城里去了,空著一個一進的大院子,只余一個老僕人看著,可向他們家借宿。」
「好,那你去把馬車套上吧。」說完,阮碧向晉王又是一禮,「王爺,小女子先行一步了。」
晉王點點頭,對余慶說︰「你好生照看阮姑娘與茂公,不得有失。」
「是,王爺。」余慶大聲應道。
晉王整整衣衫,聲音不高,但非常威嚴地說︰「其他人跟我走。」
許茂豫皺眉說︰「王爺,這般暴雨,你非去不可嗎?。」
「便是因為大雨,所以要過去查看,若是中下游潰堤,七縣俱成水鄉……我不去看一眼,心里不安。」晉王邊說邊走向馬棚,五個侍衛大步跟上。
許茂豫知道阻止不了他,只好說︰「王爺,早去早回。」
晉王頓住腳,回頭,視線在阮碧臉上一掠,說︰「不必等我了,我不見得會回來,明日若是雨歇了,你們先回長公主田莊里吧。」說完,牽馬大踏步地走出大門,五名侍衛也牽馬跟上。
一會兒馬嘶聲紛紛,馬蹄聲響起,六騎頃刻之間消失在茫茫的雨霧里。
阮碧看著晉王遠去的方向,也不由的心生欽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