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碧走出紫英真人的精舍時,已過正午。今日多雲,山風微微,芭蕉葉隨風而動,象無數的青羅扇繞身舞動。她深深地吸口氣,方才與紫英真人說話,費了無數口舌與腦力,好在她到底答應了。
大周皇朝初立時,佛教發達,寺廟林立。寺廟佔有大量功德田地,僧尼又享有特權,不事生產,不納租賦。當時皇朝周邊強敵環伺,北漢、後蜀、南唐等等與大周時起干戈,而兵源有限,國庫空虛。于是周太宗下旨「限佛」,毀壞寺廟,勒令大量僧尼還俗,或從事生產或加入軍隊,國力因此而得以復蘇。此後,佛教一度式微。
倏忽一百多年過去,大周皇朝國力鼎盛,物產豐富,佛教和道教也獲得極大的發展。許是周太宗的關系,皇族更偏愛道教。特別是先帝宣宗皇帝,晚年時候,經常召道士入宮談玄論道,練制丹藥。
紫英真人便是宣宗在世時得的封號,全稱為「金門羽客通真達靈紫英真人」。
至于她的來歷,阮碧卻一直探听不出來。只知道她十二年前在玉虛觀出家,甫一出現,便聲名大噪。半年後,得宣宗封詔,常出入宮闈,為諸位妃子講經,其中便有當時的瑞妃娘娘,如今的太後。
成為她的俗家弟子的好處不言而喻,壞處就是從此與她捆綁在一處了。不過,世事從來沒有十全十美的,先解決燃眉之急,以後再徐徐圖之吧。
阮碧邊走邊想,到前殿與劉嬤嬤和秀芝匯合,再一起到點座(食堂)用過飯,小憩片刻,起程返回阮府。
仍然坐的是玉虛觀的馬車,行了約模一里,天氣漸暗,阮碧從窗口看遠處天空,雲層如積灰,一層又一層。及待駛出十里,灰雲變成鉛雲,沉甸甸的似是隨時要掉下來。
阮碧隱隱感覺會有暴雨,跟劉嬤嬤商量︰「媽媽,我看這天色,許是要下暴雨,要不返回玉虛觀里吧?。」
劉嬤嬤想起大夫人的叮嚀,說︰「姑娘,這天色看起來是可怕,但不知道幾時會下雨,離著城里也就二十來里了,指不定能在下雨之前趕回去呢。」
她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阮碧只得作罷。
誰知道兩里不到,就開始下暴雨了。黃豆大小的雨滴 哩啪啦地打著車廂,一時間頭頂好象炸開無數的小鞭炮。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下過雨,土地干涸,雨一掉下去,塵灰飛揚,恍眼望過去,一片灰濛濛。
劉嬤嬤隱隱有點後悔,不安地扭動著身子,看著窗外,期盼著暴雨快點結束。
驛道都是泥路,一下雨便成泥濘,馬車在泥路上駛的異常辛苦,要不忽然陷進一個坑里,要不忽然打滑。如此又行兩里,轉彎時候馬匹也失了方向,往田里奔去,車夫又是吁,又是勒繩,堪堪停在水田邊。他抹一把臉上的雨水,回頭大聲地說︰「姑娘,這雨實在是太大了,前面都看不清路了,要不先找個地方躲躲吧?。」
阮碧揭起簾子一角看了看,風雨如晦,水氣迷濛,確實看不清楚路了。「行,師傅,只是這附近有地方可以躲雨嗎?。」
車夫大聲地說︰「有,我記得前面拐彎處有個小廟。」
「那行,趕緊吧。」
車夫重新揮鞭,兩匹駿馬嘶叫著跑了起來。馬車跌跌撞撞地駛出幾里,車夫所說的小廟在雨霧里若隱若現。確實是個小廟,門匾寫著城隍廟,約模一個農家小院大小,圍牆殘破,瓦上都長著青草,兩扇褪色的大門虛掩著僅留一縫。
大門有門檻,馬車進不去,只能在大門外下車。
劉嬤嬤把帷帽拿出來給阮碧帶上,和秀芝一起跳下馬車,伸手來攙扶阮碧。
阮碧正要下車,廟里有人粗聲粗氣地問︰「外面什麼人?」
跟著又響起一個清越的聲音︰「余慶,別大呼小叫,許是有人來避雨,去看看可有什麼要幫忙的?」
「是,王爺。」
腳步聲啪啪啪地響起,跟著吱呀一聲,大門被拉開,一個侍衛打扮身材魁梧的年輕男子走出來,威風凜凜地掃到阮碧等人一眼,聲若洪鐘地問︰「有什麼要幫忙的嗎?。」
劉嬤嬤趕緊搖頭說︰「沒有,沒有。」又對阮碧說,「姑娘,咱們還是在車里坐一會兒吧。」
阮碧方才已听出,里面的人是晉王,當下點點頭說︰「好。」
車夫卻有點不樂意了,說︰「姑娘,我這兩匹馬可受不起呀。」
阮碧說︰「師傅,你把車下了,我們坐車里,你牽馬去里面避雨就是了。」
車夫感激泣零地說︰「多謝姑娘,多謝姑娘。」當即下了馬,牽著馬進廟里。
余慶見了,也轉身回廟里。
阮碧等三人坐在車上,听著外面暴雨打著車廂,期盼著它早點過去。誰知道雨卻越來越大,天也越來越黑了。
劉嬤嬤著急的不行,說︰「姑娘,這可怎麼辦?」
阮碧也著急,卻又無可奈何。
廟里又有腳步聲響起,啪噠啪噠地走到車廂邊停下,還是方才的余慶在外面說︰「這位姑娘,我家王爺說了,這雨怕是一時半會兒停不了,姑娘還是進廟里坐會兒吧。」
這會兒,劉嬤嬤也不敢說反對了,眼巴巴地看著阮碧。
阮碧想了想,硬撐不是辦法,當即說︰「多謝。」
跳下馬車,跨過門檻,這廟果然很小。進門是個露天院子,擺著大的石香爐,背邊是三間開的大殿,東邊是條通向正殿的回廊,西邊有個馬棚。阮碧飛快地掃了一眼,除玉虛觀的兩匹,另有八匹馬,看來這廟里總共有八個人。
廟小,幾乎一覽無余,阮碧一邊沿著回廊走著一邊打量著周邊。
大殿的門開著,門口左右各立著一個帶刀侍衛,手握著馬柄,目不斜視。玉虛觀的車夫沒有進大殿,蹲在大殿前面的檐下看雨。
余慶引著阮碧三人進大殿,指著正中間蒲團上坐著的晉王說︰「姑娘,這是我家王爺。」
阮碧行了個萬福,晉王抬頭瞥她一眼,擺擺手說︰「不必多禮,姑娘請隨意。」說著,捏著一枚棋子擱在棋盤上。
秀芝找出三個蒲團,拿到外面拍去灰,然後放在大殿西邊,離著晉王約模一丈外。阮碧盤腿坐下,秀芝和劉嬤嬤坐在她的身後。
有帷帽做掩護,阮碧可以放心大膽地觀察周邊的情形。
香案上點著幾支蠟燭,照得大殿一片明晃晃。和晉王對弈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文士,相貌清 ,一絡清須垂在胸前。阮碧曾見過面的有德坐在香案上,手里拿著一把匕首削著一塊木頭,手指翻飛,木屑片片。余慶坐在晉王身後看著棋局,另有兩個侍衛倚牆坐著打盹。
雖然寫著城隍廟,供著的卻好象是閻羅王,兩邊立著好些青面獠牙的判官,牆壁上繪的著也是十八層地獄的受難圖片,不是刀山便是火海,不是拔舌便是取心,看得阮碧後背發涼,連忙收回視線。
眼觀鼻鼻觀心地坐了一會兒,听文士說︰「匪陽有心事?這棋力可不象平日。」
晉王轉頭看著門外風雨晦暗,皺眉說︰「這一番暴雨,宜春河怕是要淹了,如今正是收割早稻秋播之際……」想了想,說,「余慶,你去看看宜春河水位如何?」
「是,王爺。」余慶站起來,大踏步地走出去,牽著馬出廟門,一會兒馬蹄聲就遠去了。
有德把一塊木頭削完,從香案上跳下來,伸伸懶腰說︰「當真是無聊,南豐,咱們來扳手腕吧。」
東邊打盹的一個侍衛睜開眼楮,說︰「行呀,得有個彩頭才行。」
有德說︰「你說便是了。」
另一個侍衛也睜開眼楮,說︰「好好,我押外盤,賭豐哥贏。」
文士說︰「別胡鬧了,這里有姑娘在。」
有德這才注意到阮碧等人,揚揚眉問︰「唉,你們是誰家的姑娘呀,大雨天的跑出來瞎逛?」
他這般問話甚是無理,阮碧皺眉,卻听劉嬤嬤聲不高語不沖地說︰「我家姑娘是京西阮府的,今日往玉虛觀燒香,不想遇到暴雨,車夫帶我們到此避雨,並非有心打擾各位大爺。待雨停了,自然會離開的。」
阮碧听了,暗暗稱贊,劉嬤嬤果然是大家族呆過的,不卑不亢。
听到京西阮府四家,晉王抬眸看了一眼阮碧。
有德也來了興致,說︰「京西阮府?那不是阮弛的家人嗎?听說他有好幾位如花似玉的佷女,這位是第幾位呀?」
旁邊兩個侍衛竊竊地笑了起來。
劉嬤嬤听出話語里的調戲,臉色大變。想了想,覺得說什麼都不好,索性不搭理,只擺出一副莊嚴肅穆的神態,希望他無趣而退。
有德又瞅瞅阮碧,吊爾啷當地笑了起來,說︰「京城里的這些大家閨秀,著實無味,個個瘦的跟猴子一樣,比起北戎的那些舞娘差遠了。」
饒是阮碧生性淡定,心里也是微微惱怒。她身後的秀芝更是拳頭緊握,臉都脹紅了。
晉王皺眉,低喝一聲說︰「有德,休要放肆。」
有德聳聳肩,不以為然。
(北宋中期,道教政治地位很高,趙佶甚至自封為道君皇帝,文里借用一下當時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