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雲看著兩人的背影,納悶地問︰「大老爺這是怎麼了?」
阮碧也納悶。
大老爺阮弘是個中規中矩的士太夫,謹守儒家教條,向來衣冠整齊,便是衣服上沾一顆飯粒都覺得有辱斯文。何況是比衣服還重要的帽子戴歪了。要知道孔子的徒弟子路,曾經在戰斗中為了撿落地的冠帽而被亂槍刺死,留下一句倍受士大夫推崇的話——君子死而冠不免。
曼雲收回視線,轉眸看阮碧,問︰「姑娘不回去嗎?。」
阮碧搖搖頭,笑著說︰「曼雲姐姐,我還有事要問你。」
曼雲抿嘴一笑,渦窩隱隱。「我說呢。姑娘怎麼改性子了,為一張方子站這麼久?要問什麼事?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鄭嬤嬤哪里去了?方才我問過小丫鬟,說她昨日晌午出去的,到現在還沒有回來。」阮碧知道鄭嬤嬤一直牽掛冬雪,所以想著趕緊跟她說一聲,免得她牽心掛肚。剛才去後院她住的卷棚,見門窗緊鎖,問遍小丫鬟,都說不知道去處。
曼雲不緊不慢地說︰「鄭嬤嬤呀,和孫嬤嬤去三老爺的親家了。」見阮碧眼楮里掠過一絲驚詫,又低聲說,「五姑娘沒听說嗎?三老爺的親娘在世的時候替他訂過一樁親事。」
阮碧想了想,說︰「好象听說過,說是在昌穎的。」
起初她以為是阮弛隨口杜撰氣老夫人的,後來才知道真有其事。
阮弛的生母木香在勾欄時候,與另一個行首叫萬嬌嬌感情極好,好到衣服首飾共用,出入成雙,隔三岔五還聯床夜話。掏心窩子的話說了一大籮筐,兩人還覺得不夠,便和一般閨中女兒一樣,約定了兒女親事。仿佛惟有這樣子,才能真正彰顯兩人之間的深厚情感。
當然,這在外人听來,是十分可笑。兩個身不由己的以色事人的妓女,將來出路在哪里都不知道?還妄談什麼兒女親事。不想這兩人運氣還不差,同時被老太爺的下屬于延華贖了身,而後木香被送給老太爺,萬嬌嬌則成于延華的妾室。木香很快生下阮弛,三年後,萬嬌嬌也生下一個女兒。當時老太爺還在,寵愛木香,她也能時常出門到于家做客,便和萬嬌嬌又將這樁兒女親事反復約定幾遍。
後來老太爺一死,于延華也失去靠山,被排擠出京城外任。官是越做越小,到如今如今六十多歲,成了昌穎下面一個小縣令。從門第來看,這樁親事極不合適。況且又是姨娘私下的約定,作不得數。
從前老夫人怕別人說她苛待庶子,不肯同意,也不想讓木香得遂——雖說她已經死了,兩人之間的恩怨還沒有了結呢。不想阮弛救駕有功後,恩寵日盛,聲名遠播,來過好幾撥官媒和一些打探口風的夫人,說的都是京城的官家千金。老夫人害怕起來,怕拖下去反成禍事,這才同意了。對外只說是阮弛恪守孝道,執意踐行生母遺願。
「是在昌穎下面的一個叫臨水縣。」曼雲感慨地說︰「說起來也真是緣份,听說這位于姑娘十七歲了,一直也沒有訂親。」一般女子十三四都會訂下親事,到十七歲未訂親的甚少。
阮碧好奇地問︰「那鄭嬤嬤去于家做什麼?」
「一是看看那姑娘如何,二也是跟他家商量小定大定的日子。」曼雲有心巴結她,果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如此說來,三叔的婚事豈不是近了?」
「可不是。」曼雲點點頭說,「老夫人的意思就今年冬天,三老爺腿好了便成親。」
阮弛的腿受傷快一個月了,板子已拆掉。阮碧偶而還會在後花園里看到他拄著拐杖慢慢走著,想來再有一二兩個月,就能恢復行走了。也不知道他那位于家姑娘性情如何?在強勢如老虎的大夫人和狡猾如狐狸的二夫人夾擊之下,是否還能爭出一片天地?
阮碧正浮想連翩,忽然听到大夫人聲音響起︰「曼雲呢?曼雲哪里去了?快去把她叫回來。」
抬頭一看,大夫人站在門口跟小丫鬟說話,聲色俱厲。
「姑娘,大夫人找我,我過去了,改日再聊。」曼雲說完,便匆匆走回正屋。
阮碧微作沉吟,也跟著過去。一進屋里,就听到大夫人跟曼雲說︰「去把徐大夫開的藥丸找出來了。」
「祖母怎麼了?」阮碧緊張地問,這可是她在阮府唯一的靠山呀,如果她倒了,自己就等著被大夫人魚肉吧。方才她一直不肯回蓼園東廂,就是覺得大老爺神色慌張,定是有壞事發生了。
大夫人不滿地斜她一眼,說︰「別大呼小叫了,只是心悸的毛病發作了……」
不等她說完,阮碧已經表現出一個孝順孫女應該有的驚慌失措,沖進了偏廳。「祖母,祖母,你怎麼了?」
只見老夫人坐在榻上,身子軟軟地靠著大老爺,臉色蒼白,衣領微微敞開,一只手按著胸口,輕輕地顫抖著。阮碧趕緊又跪到她膝前,抓著她另一只手,惶恐不安地說︰「祖母,祖母,你怎麼了?可別嚇……我。」原本想說「別嚇碧兒」,到底覺得太惡心太下作了,實在說不出口。
老夫人見她一臉慌亂,心里觸動,搖了搖頭。
大老爺撫著她的背,焦急地說︰「娘,真不用叫徐大夫過來?」
老夫人微微搖頭,撫著心口中,虛弱地說︰「我真沒事兒。我自個兒的身體自個兒清楚,方才只是一口氣岔了,一時痛的難受。」
大夫人已經拿著藥跟著回偏廳了,說︰「五丫頭,去倒溫水來了吧。」
阮碧站起來,倒了杯溫水端過來。
大夫人接過,小心地喂老夫人服下藥。
或許是當真緩過氣來,老夫人臉色不象剛才煞白,手腳也停止顫抖。看著大老爺說︰「你倒是說個清楚,弢兒究竟怎麼了?別一句一句地往外蹦,零零碎碎敲得我心里倍兒慌。」
大老爺趕緊認錯,畢恭畢敬地說︰「是,母親,孩子錯了。孩子是怕你一下子听了受不了……」
老夫人不耐煩地擺擺手說︰「別說廢話了,快說,弢兒究竟惹了什麼事?」
大老爺說︰「具體的情況我還沒有去打听,是吏部的許大人偷偷告訴我的,說是詔書前兩日便發出去了,估計明日到揚州,二弟便會直接停職查辦……」
阮碧暗暗一驚,二老爺阮弢要停職查辦?這是什麼狀況?仔細回想了一下二老爺的官職,在揚州當五品的提舉學事,掌管揚州的學校和教育行政,有委派和審查教師的權力,還有監督生員的職責。
大老爺繼續說︰「這事還得從年初的揚州學子鬧事說起。從二月開始,揚州學子持續罷學,幾百號人在提舉學事司門前靜坐,聯名上奏,要求減少蔭補取士的數量,增加其他諸科取士的人數。到五月,官家下旨,承諾酌情定奪,方才消停。當時二弟因此被監察御史魏新義彈劾,說是政事荒怠,舉措不力,惟以游山玩水為務,終釀成學子之亂……」
自己兒子是什麼德性,老夫人自然清楚,听到這里終于忍不住,長長嘆口氣說︰「弢兒這孩子,怎麼跟他說的,他就不听。」頓了頓,皺眉問,「怎麼弢兒被彈劾這事他沒有告訴我,你也瞞著我?」
大老爺暗想,若是告訴你,你豈不是又要提心吊膽一陣子?這話自然不能說,含含糊糊地說︰「並不是什麼大事,而後官家也只是斥責幾句,不了了之。我與二弟原以為此事已經過去了,就沒有打算跟您說。不想這回,三丫頭的未婚夫郭銘與一幫學子喝酒時起了糾紛,便擺出二弟的名頭嚇唬他們,還出手將人打死了。這下子可不得了,這幫學子鬧到郭家,又鬧到提舉學事司。監察御史魏新義又把二弟給彈劾了,除了原先政事荒怠、舉措不力的罪名,這一回又新添了為官不謹、縱婿行凶、挪用學款……數罪並發,就地下獄,擇日押解回京。」
老夫人跺腳說︰「這魏新義當真可惡,為何總盯著弢兒?」
大老爺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說︰「他原是前右相的幕僚……」
前右相不就是沈密嗎?老夫人重重地一拍榻沿,說︰「好好好,我們阮家沒找他生事,他倒是不放過我們了。」
大老爺怕她氣傷了,連忙又輕撫她的背部幫她順氣說︰「娘,你別生氣。我看也未必是沈相的意思……魏新義是出名的小人,慣于迎奉,阿諛諂媚,多半是他自己動的心思,想博沈相歡心……」
「狗屁的沈相。」老夫人打斷他,用手連連戳著大老爺的腦袋,怒其不爭地說,「你這個拎不清的糊涂蛋,怎麼替他說起好話來了?你忘記了你父親怎麼死的,還你有妹妹一生都叫他們家給毀了?你不想著替他們報仇,倒替沈家說起話來了?我不被他們氣死,也要被你氣死了……」
妻女都在場,大老爺很是尷尬,雙頰漲紅。
大夫人輕咳一聲,沖阮碧使個眼色,說︰「這里沒有你的事了,你先回自己院子里吧。方才听到的,可別在外頭亂說。」
阮碧點點頭,把茶杯往旁邊的小桌幾一放,恭敬地退了出去。
外邊,不知道何時起了風,太陽也隱在雲層後面,昏昏錯錯的。漸漸地雲層越積越厚,到深夜下起大雨, 哩啪啦的象是鞭炮。
立秋後的第一場雨來的聲勢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