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為喝醉了,會一覺到天明。不想睡到半夜,夢到晉王幽幽地看著自己良久,忽然拔劍砍向自己……阮碧驚醒,心里害怕,又悵然若失,在床上輾轉反側,听著更漏一聲一聲,一夜就過去了。
用過早膳後,各種困乏不在言下,便躺在榻上閉目養神。
正朦朧入睡,秀芝進來,把手心捏著的一張紙條遞給她,說︰「方才秀平姐姐給我的,說是給姑娘的。」
心里一動,睡意也跑了。阮碧坐直身子,下意識地就想伸手去接,隨即又縮回手,皺眉說︰「你還給她,以後無端端地不要接她的紙條,誰知道寫著什麼?」
秀芝看她想接又不想接的糾結模樣,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嘆息,說︰「好了,好了,姑娘不看,我讀給姑娘听就是了。」說著,便要展開紙條。
阮碧連忙伸手奪過,瞪她一眼,頗有點無語。
秀芝跟著她久了,知道她的性情,也不害怕,反而沖她吐吐舌頭。又怕她因為自己在,不好意思看紙條,連忙拿起牆角擱著的小水壺說︰「姑娘慢慢看,我去澆花了。」說著,走到案邊,裝模作樣地澆起花。
阮碧展開紙條,上面只有一句話︰丫鬟是丫鬟,你是你,豈可同日而語?
沒有廢話,也沒有署名,字跡剛勁挺拔,力透紙背,一如其人。阮碧看著良久,默默地嘆口氣。雖不能同日而語,卻也沒有多大的區別。倘若他不是喜歡上自己,听聞韓王要納自己為妾,定然也會說︰以你的出身,跟著我王叔是福份。
不過,他對自己的心意是真實的,昨晚布滿汗水的臉、今晨的紙條,都是明證。阮碧心里感動,卻又惆悵萬分。身份懸殊,不可能有什麼好結果。再糾纏下去,也沒有意義。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阮碧撕碎紙條,扔進紙簍,跳下榻,深深吸口氣,說︰「秀芝,隨我去老夫人院里。」
老夫人正跟管事媳婦說話,見她進來,招招手說︰「五丫頭,今早我就看你臉色不好,可是病了?」
阮碧搖搖頭,猶有余悸地說︰「不是病了,是昨晚做了一個噩夢,嚇的一宿沒睡。」
老夫人好奇地問︰「什麼噩夢這般嚇人?」
阮碧看看左右,欲言又止。
老夫人怔了怔,揮揮手,下人都識趣地退下了。
阮碧到她榻邊坐下,湊近她低聲說︰「祖母,我昨晚夢到三叔要殺我。」
老夫人嚇一大跳,問︰「無端端地怎麼做這種夢?」
「不是無端端的。」阮碧咬著唇一會兒,象是終于下定決心地開了口,「祖母,有一樁事你不知道,三叔他曾經派人殺我……」
「什麼?幾時的事情?」老夫人震驚萬分。
「便是祖母生病我在玉虛觀祈福那陣子,有輛馬車謊稱是府里派來接我的,被我識破後,車夫擄我上車……」阮碧把當日玉虛觀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出來,「幸好遇到顧少爺救了我,否則我怕是早就魂消魄散了。後來,進宮那回,我被堵在宮門外,看到三叔帶著一隊禁軍過來,身邊那個就是擄我的車夫。」
「這麼一件大事,你怎麼沒有提過?」
阮碧低頭說︰「這樁事也沒有人證物證,說出來,也不能拿三叔如何,徒添口舌是非。何況,孫女一直想不明白,三叔為何要殺我?怕誤會了他,可是昨日我在花園里踫到他,又看到他露出殺氣。」說著,害怕地瑟縮著身子。
老夫人心髒一顫,臉頰兩邊松弛的肉也跟著顫抖一下,腦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現木香死後紫青色的臉。這麼多年了,這張臉總在她夢里載浮載沉,叫她不得安寧。過了一會兒,她鎮定下來,說︰「五丫頭,許是你想多了,你三叔戰場里殺過人的,身上自然帶著殺氣。」
話已點到,阮碧也不再多說了,重重地點頭說︰「祖母說的是。」頓了頓,又說,「對了,祖母,我听丫鬟們說,三叔的院子里經常有外客出出沒沒,三教九流都有。雖說香木小築獨立成院,到底也在內宅之中,龍蛇混雜,多有不便,也容易滋生事端。況且,如今三叔腿已大好,若有客人來訪,大可到前廳相見,沒有必要再留著側門了。」她前面又說噩夢,又說阮弛曾派人擄她,便是為這段話鋪墊的。
阮弛三番五次地對她使壞,封死側門,不讓他與友人恣意往來,也算是小小的報復。再說,開著側門,晉王出入方便,時間久了,早晚會有風聲傳出的。封死側門,晉王來訪只能從大門進入,在前廳相見,不可能再入內院,自然也不可能見她,從此算是斷絕見面機會了。
感情的事,要斷就斷的干干淨淨,藕斷絲連,容易留下後患,這是阮碧一慣的看法。
阮碧前面這番話,已經成功讓老夫人心生懼意,點點頭說︰「五丫頭說的沒錯,那側門原本就是應急之用,如今他腿已好,是沒有留著的必要了。」
當即叫來管家,吩咐他帶著鎖匠去三老爺的院子里,把側門門鎖焊死了。
據丫鬟們說,阮弛發了很大的火。
阮碧听說後,只高興了一會兒,隨即五味雜陳。
接下去幾日,風平浪靜。
二老爺的事情一如阮碧所料,欽差到揚州,先把領頭的學子抓了起來,取締秀才資格。又好言好語地勸說其他學子︰官家燭照天下,明見萬里,愛才如命,定會給天下學子一個交待。一手硬,一手軟,把一干只識紙上談兵的學子驚著了,怕取消秀才資格不能參加春闈,紛紛作鳥獸狀。
老夫人听說消息後,連念幾聲「阿彌陀佛」,看阮碧的眼光又慈愛幾分,把一干姑娘妒忌的心里如同蟲咬火炙。得她寵愛,下人們也開始巴結著阮碧,她也心安理德地受著。
是日晌午,阮碧和四姑娘在繡房退了下人說著話,秀芝忽然尋來,站在窗外說︰「姑娘,方才大夫人院子里來人了說,紫英真人派人送信過來,說她病了,請姑娘過玉虛觀一趟。」
阮碧緊張地問︰「得的什麼病?可嚴重不?」
「不清楚,大概是不輕,否則也不會特意叫姑娘過去。」
阮碧微作沉吟,紫英真人若是有事相商,大可驅車來阮府。派人送信,看來真是病了。只是她原本跟四姑娘商量好,過幾日一起看紫英真人,順道去紅葉庵看看,如今事出緊急,紅葉庵是去不了。
四姑娘見她看著自己沉吟,雖然失望,也只得說︰「妹妹的心思我明白,下回再找機會就是了。你師傅病了,還是趕緊去看看吧。」
阮碧點點頭,帶著秀芝和劉嬤嬤到老夫人處,老夫人也早得到消息,說︰「既然你師傅病了,趕緊去看看吧。只是天色不早了,而且瞅著要變天,叫你母親多派幾個下人跟著你吧。」
又去大夫人處。
大夫人不情不願,拖延了好一會兒,才叫人通知馬房備車。依然是兩駕的青幔馬車,駕車的是個胡子微白的老車夫,另有兩名年輕力壯的護院騎馬跟隨。出阮府的時候,已近申時。
今日是陰天,有點小風,涼嗖嗖地刮著。
許是怕變天,路上行人車馬並不多,出京城十來里。天色越發陰沉,風在平原上更是肆無忌憚,吹著沿途的柳樹搖晃不定,枯黃的葉子隨風飛舞。阮碧在窗邊瞅了瞅,暗暗祈禱,可別象上回那樣子遇到大暴雨呀。
行到半路,忽听後面馬蹄聲如奔雷,蹄聲雜沓,至少十騎以上。馬蹄聲來的很快,眨間就到近處,跟著傳來大叫大嚷聲︰「快讓開,快讓開,不要擋著大爺的道。」
車夫揮動馬鞭,放慢速度,小心地將馬車引到一邊。
兩個護院也引馬貼邊慢走。
不想那十幾騎奔過來,當首一個留著絡腮胡子的漢子,二話不說,一鞭子抽在車夫身上︰「操你女乃女乃的,你耳朵聾的,大爺叫你讓開,都听不到嗎?。」
車夫側頭避開,看他牛高馬大,又不甚講理,心里害怕,攥住韁繩放慢馬車速度,說︰「大爺,小的已經讓道了,再下去都是麥田了。」
「操你女乃女乃的,你還敢嘴 。」絡腮胡子又是揮手一鞭,正好抽在車夫手背上,車夫啊喲一聲,馬也受驚,灰聿聿地嘶叫著,四蹄亂踢。車夫忙攥緊韁繩,馬車堪堪停在麥田邊,把馬車里的阮碧、秀芝和劉嬤嬤都嚇了大跳。
那十來騎也勒住馬,都身著錦衣皂靴,胯下所騎也是高頭大馬,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阮府的兩個護院,其中一個叫柱子的,頗有點眼色,見對方人多勢眾,硬踫硬沒有好果子吃,于是上前打個揖首,說︰「這位大爺,我家車夫年齡大了,手勁難免差點,沒能及時讓開,是他的不是。小的給你賠個禮,你大人大量,別跟他計較了。」
絡腮胡子雙手抱胸說︰「行呀,讓他來給大爺我磕十個響頭,我就饒了他。」
阮府在京城里也有點名頭,下人出去雖不至于橫行霸道,也沒有讓誰欺負過。絡腮胡子這麼說,太過霸道,柱子臉上有點掛不住,笑著說︰「這位大爺,我們仨個就他會趕車。他這麼大年齡了,要是磕十個響頭,怕是直不起腰了,也趕不了車,會耽誤我家主人的行程。不如這十個響頭先記著,大爺留個名號下來,改日我們登門道歉,如何?」
絡腮胡子說︰「呵呵,小子,想打探大爺的名號,你還不夠格。」
柱子耐著性子又說︰「那大爺改日有空,到京西槐樹巷阮府,我周柱子作東,給各位大爺陪罪如何?」
阮碧听這個周柱子又是套別人名號,又是亮自家名號,十分機靈,不由地好起,挑起窗簾子看了一眼,只見他十八九歲,身材中等,眉眼雖一般,卻干干淨淨地透出一股機靈勁里,心里喜歡,打定主意,將來要收歸己用。
再看挑釁生事的那一群人,領頭一人,又高又壯,年齡看似不大,卻留著一把絡腮胡子。神情並不凶惡,一雙眼楮轉動著,倒帶著幾分嬉皮笑臉。再看其他人,個個精壯彪悍,坐姿端正,雖然散開,卻隱隱呈包圍之狀,看著倒象是軍營里出來的人。
絡腮胡子哈哈大笑著說︰「小子,想拿京西阮府的名號來壓大爺,你看錯人了。」
其他人也紛紛叫嚷︰「就是,狗屁的京西阮府,要是大爺們報出名號,足夠壓死十個京西阮府了。」
「拿京西阮府來嚇人,大爺就不吃這套,兄弟們,揍死他。」
說著,當真一哄而上,馬鞭飛舞。
兩個護院和車夫連挨幾下,又看他們人多,根本不敢還手。
阮碧已經看明白,這群人就是故意的,不顧秀芝和劉嬤嬤的阻攔,帶上帷帽,揭起車簾跳下馬車,大聲說︰「住手。」秀芝和劉嬤嬤也趕緊下車,站在她身上,緊張地握緊拳頭。
絡腮胡子吹了個口哨,那群人一起停手。
阮碧緩步走過去,說︰「大道朝天,各走一半,我家馬車規規矩矩,連三分之一的路都沒佔到,究竟怎麼擋著各位大爺的道了?」
絡腮胡子說︰「大爺說擋著就擋著了,小丫頭懂個屁。」又說,「兄弟們,把那馬車也給我砸了。」
幾個人一哄而上,幾下就把馬車給砸的稀爛。
阮碧氣得七竅生煙,怒視著他說︰「說,究竟是誰派你們來的?」
絡腮胡子暗想這丫頭可真聰明,也不理她,打個口哨說︰「爽快,大爺出夠氣了,兄弟們,咱們撤。」
跟著一幫人翻身上馬,風馳電掣而去。
阮碧看看散架的馬車,看看受傷不輕的三個下人,又看看這前不著村後不挨店的鬼地方,心里說不出的沮喪與氣惱。
秀芝急的都快哭了,說︰「姑娘,怎麼辦呢?」
「且等等。」阮碧盡力平穩情緒,別人既然蓄意的,定然還會有下招。
果然沒等多久,又有馬蹄聲由遠及近,跟著一列隊伍出現在視野里,七個人騎馬,護著兩輛馬車過來,第一輛是松木馬車,雖沒有標志,看著也十分華麗。等他們走近,阮碧差點就吐出一口血了,這一干人她都認得,許茂豫、余慶、有德……全是晉王的貼身侍衛,只是晉王卻不在。
奔到近處,許茂豫一舉手,隊伍停了下來。他驅馬上前,看著砸得稀爛的馬車、受傷流血的下人,捋著短須,問︰「哎喲,出了什麼事?」
劉嬤嬤認出他,說︰「許先生,方才我們踫到一伙強人,砸爛我家馬車,還毆打我家下人。」
許茂豫看著她一會兒,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樣,說︰「這不是阮五姑娘身邊的媽媽嗎?。」看向戴著帷帽的阮碧,「原來是五姑娘呀?在下臨江許茂豫,與姑娘有一面之識,可還記得?」
演吧,演吧。大家都演的這麼起勁,阮碧也只好跟著演了,說︰「原來是許先生,怪不得瞅著眼熟。」
有德樂的歪了嘴巴。
許茂豫又問︰「五姑娘這是要去哪里?」
「玉虛觀。」
「真是巧了,抽荊在玉虛觀祈福三天,在下今日是去接她,既然姑娘馬車被砸,不如乘我馬車過去吧。」
阮碧在肚子里暗罵,巧個屁。看看天色,看看稀爛的馬車,看看受傷的下人,明知道這是個陷阱,也只得跳了。「多謝許先生。」舉步往第一輛馬車去,秀芝和劉嬤嬤也跟上,不想到馬車邊,有德一伸胳膊擋著秀芝和劉嬤嬤說︰「你們兩個,坐後面那輛。」
秀芝與劉嬤嬤詫異地頓住腳步,看著阮碧。
阮碧心里一怔,便要後退。
有德動作很快,擋在她後面,低聲說︰「五姑娘,你不想引起別人的注意最好立即進去,否則我只好扔你進去了。」說完,又瞪秀芝和劉嬤嬤一眼,「趕緊去後面。」
秀芝和劉嬤嬤嚇白了臉,也不敢動,看著阮碧。
阮碧知道她們兩個嘴巴嚴實,不會亂說,但是兩個護院和馬夫可是大夫人的人,若是動靜鬧大了,確實于自己不利。只得沖她們一使眼色,秀芝和劉嬤嬤會意地往後面馬車走去。
阮碧還猶豫。
有德不耐煩地說︰「快點,別讓我扔你。」
阮碧瞪他一眼,硬著頭皮揭起簾子,彎腰進去。
晉王人斜靠著軟榻坐著,眼神有點冰冷地看著她。
阮碧摘下帷帽,強作笑顏,說︰「王爺,真是巧……」
晉王冷冷地打斷她︰「信是茂公假冒的,也是我派人送上門的,馬車也是我手下砸的,巧嗎?。」
「王爺為什麼這麼做?」
「為什麼?」晉王揚眉,眸底一絲怒火流動,「你忘記了一件事,我是什麼人。豈是你能呼之則來,揮之則去,想見就見,想不見就不見的?」
阮碧趕緊跪下,說︰「我絕無此意。」
晉王冷哼一聲說︰「最好你沒有這個意思。你要記著一樁事,我便是直接帶你回晉王府,天下也沒有人敢說個不字。我給你面子,你不要就忘記自己是誰,為所欲為。」
阮碧說︰「我何曾有這種想法?我向來只知道王爺與我是天與地的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