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等他走進來再轉身,還是轉身等他再進來?
猶猶豫豫中,腳步聲已近在身後。阮碧來不及細想,抱著一本書轉過身。這時,晉王也正好邁進門檻,頓住腳步看著她,燭火映著他點墨般的雙眸,眸光流動,明麗流離。他平日里不苟言笑,威嚴莊重,叫人高山仰止,忘記他才二十二歲。這一刻,卻恰如他的年齡,青春矜盛年。
「你找我?」
一向平穩清越的聲音也隱隱透出一絲歡喜,听的阮碧心緒波動,肚子里早就準備好的話也忘記了,輕輕地「嗯」了一聲。
「說吧,不必拘束。」晉王說著,抬起胳膊,用袖子抹抹額頭。
阮碧這才注意到,他額頭汗水湛湛,手里也拿著馬鞭,似乎是剛剛縱馬趕來的。疑惑地問︰「我可是打擾王爺正事了?」
晉王笑了笑,說︰「不礙事,方才在城郊軍營里……怕你有急事……」
話沒有說全,阮碧听懂了,心里又是一悸。見晉王還用袖子抹汗,攥攥襟下的手絹,倒底沒有勇氣遞給他,說︰「我能有什麼急事,讓王爺奔波了……」說到一半,想起人家都已經跑來了,再說這些太矯情了,趕緊收了聲。
晉王又是一笑,說︰「這不算什麼。以前在西北的時候,常要急行軍,日奔一千夜奔八百,早練出來了。」頓了頓,「你找有什麼事?盡管說吧。」說這話的時候,他心里有隱隱的期盼,雖然並不清楚期盼什麼。
「有兩樁事。一是謝謝王爺上回送的春水綠波,我很喜歡。」說著,阮碧曲膝,盈盈一禮。
听到「我很喜歡」四字,晉王心里歡喜,又問︰「那第二樁呢?」
「第二樁,是想為王爺身邊的有德說樁親事……」
晉王驚愕。
阮碧也知道以自己待字閨中女兒身份,為他人說親事,十分不合情理。于是趕緊往下說︰「是我原先的丫鬟,叫冬雪,原本也是官家子女,因為父親病故,無依無靠,才賣身為奴。年方十六歲,已經贖身恢復良家子身份,品貌俱全,不能道能否高攀王爺的侍衛?」
晉王凝神細思片刻,說︰「有德自小跟著我,三番五次在戰場上替我遮擋刀槍,與我情份非同一般。我早就想封他一官半職,再為他尋個大家閨秀,好叫他自立門戶,光宗耀祖。」
話說到這份上,阮碧知道明白了,微微失望地垂下眼眸。
又听晉王說︰「不過我侍衛當中,倒有大半未成家。改日,我從中挑選一個品貌俱佳的,配你丫鬟如何?」
阮碧心里一喜,抬眸看著他,說︰「真的?」
看她雙眸燦燦,掩飾不住的喜悅,晉王也跟著歡喜,重重地點點頭。「只是你這丫鬟,我要看看,是否真如你所說品貌俱佳?」
「我豈會騙王爺?」終于要說到預設的話題了,阮碧心里有點緊張,頓了頓說,「便是王爺不相信我,也應該相信你的王叔韓王。」
晉王不解地問︰「怎麼好端端說到我王叔?」
「我這丫鬟贖身之後,重回故里,不想她族兄黑了良心,竟要將她送給韓王做侍妾……」阮碧留意到晉王的神情漸漸凝重起來,「她便跑了出來,如今我收留著她,前些日子韓王還派下人四處找她。」
晉王蹙眉,沉吟半晌,簡簡單單地說了一句︰「韓王是我親叔叔。」
早在延平侯府後花園,听到他跟萬姑姑在白果樹王前面的一番對話,阮碧就知道晉王極重親情。所以也猜到,他不可能為一個丫鬟開罪自己的親叔叔,而且,若是韓王看中他府里的丫鬟,恐怕他也會毫不在意地送給他。
但是親耳听到他的答案,心里還是微微失望,頓時意興闌珊起來。把手里抱著的書擱到書架上,沖晉王微微一禮,說︰「是小女子思慮不周,讓王爺為難了。夜已深,小女子先行告退了。」
她忽然客套起來,晉王心里不爽,好聲好氣地勸說︰「說起來她不過是個丫鬟,跟著我王叔也算是她的福份……」
話還沒完,忽見阮碧抬起頭來,眼眸深處一股怒火流動,跟著她冷笑一聲,說︰「福份,是嗎?王爺,韓王爺前幾天還以我二叔為要挾,要納我為妾,如此說來,也是我的福份了?」
晉王頓時愣了。
不待他回過神來,阮碧惱怒地一甩袖,走出書房,腳步匆匆地直奔院門。
東廂房北側牆角的暗影里,阮弛看著她的背影,暗暗納悶,多少人給晉王送女人,個個國色天香,柔順恭謹,在晉王面前大氣不敢多喘,卻沒讓他上心。五丫頭脾氣這麼倔,動轍不搭理,還敢當面發火,偏偏晉王就記住了她,真是怪事。
懵頭懵腦走出老遠,等阮碧回過神來,已站在水池邊。今日只有一彎瘦瘦的新月掛在西邊的天空,月色淡淡,周圍的一切都是隱隱綽綽,唯有水面折射月光,散發出幽綠色的光澤。
阮碧在曲廊旁邊坐下,胳膊枕著腦袋,問自己,為什麼會這麼生氣?明明早就有心理準備的。沒見晉王之前,她在腦海里就預演過彼此的對話,與方才並無多大出入。但是出乎對奇跡的期盼,她還是拿冬雪試探了一回,結果一如所料,期盼落空。他是有點喜歡自己,但也只是如此而已。
「五姑娘,五姑娘。」不遠處傳來秀平細聲細氣的叫喚。
阮碧怕她驚擾別人,站起來,說︰「我在這里。」
秀平快步走過來,拉著她的手,不無埋怨地說︰「五姑娘,你怎麼就走了?書都還沒有理完呢。」
阮碧淡淡地說︰「今日我乏了,明日再幫你理吧。」
「哎唷,我的好姑娘。」秀平看看左右,低聲說,「人家軍務繁忙,從城郊軍營里跑一百多里趕回來的,又怕你睡下了,特意先派人過來通知。你看人家剛過來的時候,一臉的汗水……你就這麼甩袖走了,豈不是叫人家一夜不安寧?」
想起燭火下他用袖子擦著汗水的模樣,不是不感動,但是感動又如何?晉王其人,家國天下,事事厘得清清楚楚。阮碧推開秀平的手,心緒起伏,說話便有點口無遮攔︰「秀平姐姐,不要說這些渾話了。夜已深,我要去歇息了。」
秀平也惱怒了,心想,我千辛萬苦給你們傳信了,替你打掩護,你連句好話也沒有,一不高興還埋怨我說渾話。我秀平是出身下賤,你五姑娘來歷不明,出身也沒有高到哪里去?不就是晉王看中了,否則我還不想搭理你呢?既然你不識趣,這麼一個大貴人的面子也敢拂,我又何必替你遮掩?她本來就羨慕阮碧,只是畏懼晉王,不敢破壞。這麼一想,也就不再勸她了,冷淡地說︰「既然姑娘不想理,那就算了,秀平只好去陪個罪了。」說罷,轉身即走。
阮碧感覺到她生氣了,但這會兒她自己心情也是悶悶的,就沒在意了。轉身回到蓼園,心中塊壘堆積,郁悶能遣,而且方才的困乏全消失了,腦袋異常的清醒,根本不想睡覺。正好看到四姑娘繡房的火燭還亮著,便走了過去,敲敲窗子。
「誰呀?」
「是我,四姐姐。」
四姑娘把窗子打開,詫異地問︰「看你屋里早就烏漆墨黑了,還以為你睡了,怎麼又起來了?」
「不知為何,睡不著,想和姐姐說說話。」
四姑娘仔細端詳她一會兒,說︰「真是少見,妹妹居然有心事。」
「這話說的,姐姐沒有心事嗎?。」
「自然有,我的心事無非關系姨娘與三弟,卻不知道妹妹的心事是什麼?」
阮碧說︰「姐姐說謊,若真只有姨娘與三弟是你心事,我便將你牆上掛著的芙蓉美人圖給燒了。」
四姑娘頓時雙頰飛紅,含羞帶惱地看阮碧一眼,硬著頭皮,說︰「你想燒便燒吧,看我眨一下眼不?」
阮碧倚著窗子,笑了笑,說︰「我這麼晚來可不是為了這幅畫,實為姐姐的酒而來。姐姐大方點,將你的花露賞我幾蠱。」
「這話說的,我還是小氣鬼不成?」四姑娘招招手,叫秋蘭取來一壺酒兩杯盞,「你先睡吧,我與五妹妹聊會天。」
秋蘭點點頭,把火燭拿到窗邊擱著,然後退了下去。
四姑娘給阮碧滿上酒,說︰「這會兒太晚了,廚房也定然關了,咱們今晚沒有下酒菜了。」忽然想起阮碧在惠文長公主府里做的詩,撲噗笑了起來,「妹妹詩文太差了,否則還可以聯詩下酒。」
阮碧看著天邊那彎新月,說︰「新月如詩,咱們用它下酒就是了。」
四姑娘也抬眸看著西邊的新月,淺淺如眉,觀之可喜。「妹妹果真是雅人,雖不會做詩,卻有一顆詩心。來,我敬妹妹一杯,古人說杜康能解憂,願花露洗卻妹妹心中塊壘。」
阮碧鼻子一酸,強自按捺,說︰「謝謝姐姐,也願姐姐早日重拾歡顏。」自打林姨娘被送到紅葉庵後,四姑娘的笑容就少了,成日里呆在繡房,沒完沒了地繡。
四姑娘眼眶一熱,用手背抹抹眼楮,說︰「這麼好的月亮,妹妹非要讓我流淚嗎?。」頓了頓,幽幽嘆口氣,「是我害了姨娘,也不知道她在紅葉庵如何了?」
「改日去看看她就是了。」
「母親不會準的。」
「何必要她準?我有辦法讓姐姐見到姨娘。」
四姑娘轉眸看她,阮碧揚眉一笑,飛揚灑月兌盡在眉間。
月色朦朧,照著兩位少女,一個在窗里趴著,一個在窗外倚著,一個秀麗如芙蓉,一個宛然如春水。就這麼漫不經心地聊著天,一盅一盅地喝著。喝到一壺酒盡,阮碧半醉,秀芝尋來,這才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