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娘還是不說話,垂首斂目,右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撫模著懷里抱著的虎妞。
韓露與謝明珠從小要好,因此也跟二姑娘時常一起聚會玩耍,說些閨中女兒的私己話,雖不如謝明珠與二姑娘的親蜜,卻也是閨蜜。見她不吭聲,心里有點過意不去,笑著說︰「綺兒怎麼不說話?可是惱了我與明珠?」
二姑娘抬起眼皮,直楞楞地看她一會兒,忽然嘲諷地笑了起來,說︰「我豈敢惱你們?還得謝謝你們才是,母親總跟我說,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卻一直想著,人都是娘生爹養的,心也是血肉做成的,即使不能心心相照,也能惺惺惜惺惺。方才活生生的一出戲,才叫我恍然大悟,母親原來是對的,倒是我從前太過愚鈍,錯的離譜,錯的荒唐。所以,我怎麼會惱你們?你們是當頭棒喝,你們是晨鐘暮鼓,我對你們只有千恩萬謝。」她知道危機已除,松了一口氣,不再心虛。遭遇背叛的窩火與傷心等情緒後來居上,充塞肺腑,一張嘴巴便按捺不住地刻薄起來。說到最後頗有點咬牙切齒,又想起從前的親密無間,心酸不已,眼底閃過一抹暗紅。
茅亭里剛剛緩和的氣氛因為這一番話再度繃緊了。
雖說都是大家閨秀,從小受教育,要以柔弱為美、不可意氣用事。但到底才十四五歲,年輕氣盛,沉不住氣。韓露被說的雙頰發臊,眉眼浮起慍怒。謝明珠也是臉漲通紅,又是羞愧,又是惱怒,直接跳了起來,指著二姑娘說︰「你何必這樣子夾槍夾棍?說的好象我們如何糟蹋你一樣。你的繡畫得太後賞識,我只是心里好奇,想問個究竟,又有什麼錯?你我相交數載,你是什麼樣的稟性我清楚,要說這畫是你繡的,我如今還是半信半疑。我是什麼樣的性情你也清楚。平生最厭惡的就是弄虛作假的人。」
定國公府家風甚嚴,人員簡單,妻妾和睦,平時都很少大聲說話,更不用說跳起來指著別人鼻子這種村婦行徑。茅亭內外一干下人都驚異地看著謝明珠。顧靜宜也驚著了,目不轉楮地看著謝明珠,只覺得又好玩又新鮮,再一次忘記主人的義務。
韓露很快回過神來,深深吸一口氣,按捺心頭怒火,拉著謝明珠坐下,溫言勸說︰「明珠妹妹,休要動氣,不過是不相干的人,如何看咱們又有什麼干系?咱們心如日月,俯仰無愧就行了。」
謝明珠一口怒火發泄出去,就知道自己失儀了,而且還是別人府邸里,又是羞愧,又是懊悔,又是惱怒,百感交集,眼圈頓時紅了,直接滴下淚來,說︰「她說的也是沒有錯,識人識面不識心。我也是瞎了眼的,還當她是姐妹來著。就因為跟我二哥的婚事不成,便埋怨到我頭上……」她氣糊涂了,就有點管不住嘴巴。
韓露嚇一大跳,連忙扯出手絹給她拭淚,趁機掩住她嘴巴,連使眼色。
謝明珠知道自己又失儀了,只覺得天昏地暗,恨不得挖個洞直接鑽進去。
阮碧微微搖頭,延平侯府的機智聰明全讓謝貴妃佔去了,謝二姑娘排行第二,說話行事也果然非同一般的二。轉眸看二姑娘,見她氣得眼圈通紅,淚水盈眶,嘴唇發顫,眼看也跟著失儀了,連忙坐過去按著她的手,說︰「二姐姐,勿要惱怒,讓小妹來問她。」
二姑娘看她一眼,不點頭,也不說話。
阮碧轉頭向著謝明珠,說︰「謝二姑娘,你方才所說的話,若是傳揚出去,于我二姐名聲大大有損。所以,麻煩你說個清楚明白。我家二姐幾時與你二哥議親的?何人為媒人?」
這樁親事,都沒有過明路,只是兩家心照不宣的想法,哪里找得到什麼媒人?謝明珠張張口,說不出話來。
「我再問你,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污陷我二姐,意欲何為?」
謝明珠瞪大眼楮,正想開口說話。
韓露搶在她前面,笑盈盈地說︰「阮五姑娘許是有些誤會,明珠與你家二姐要好,吵吵架鬧鬧別扭,是常有的事情。氣上心頭,有時候便管不住嘴巴,會說些狠話,我從前听了,也跟你一樣著急過,後來才知道當不得真。過些日子,兩人依然笑呵呵的一對好姐妹。」
顧靜宜終于找到話題了,也插嘴說︰「對對對,我跟小白哥哥吵起來的時候,也說過狠話。他還說,要把雪球的毛全剔掉,讓它做一只和尚貓,幸好他沒有這麼干,否則我恨死他了。」
這兩樁事能相提並論嗎?阮碧有點哭笑不得。但是今日之事,自己這方沒有吃虧,反倒是謝明珠頻繁失態,算是佔居上風。此情鬧大,變成阮府與延平侯府的糾紛,雙方都是世家名門,抹不開臉面,容易杠上,反而不能善干罷休,以阮府目前地位,也爭不過延平侯府,很可能求榮反辱。還不如大事化小,往小女兒使性子爭閑氣上靠,可以保全兩家體面,避免無謂爭執。再說這樁事發生在定國公府里,顧靜宜身為主人,放任客人吵架,失責又失儀,傳揚出去,也是抹了定國公府的面子。
所以顧靜宜的打岔雖是無心,卻插柳成蔭。
思量妥當,阮碧笑了笑,說︰「韓姑娘,是不是誤會,我這耳朵還是听的分明的。不過,靜宜妹妹邀我們來賞菊品茶,盛情拳拳,我與二姐姐便是能辜負眼前的美景,又如何能辜負她美意呢?」頓了頓,款款地站起來,舉著茶杯,「靜宜妹妹,就讓我以茶代酒,謝謝你的盛情款待。」
意思很清楚,是不是誤會,我心如明鏡,但是看在顧靜宜(定國公府)的面子,暫且揭過。而且直接以茶代酒敬顧靜宜,不再給韓露還擊的機會——她就再不懂事,也不可能打斷客人向主人表達敬意。
這言話,這舉止,滴水不漏,無懈可擊。一干人等看著她,見她紅裙張揚,淺笑低語,仿若剛剛從雲端下來,滿園黃花,不及她一人風華。
顧靜宜為她風采所攝,怔怔看著她一會兒,直到身後侍立的灰衣嬤嬤輕咳一聲,方才回過神,舉杯站了起來,臉頰緋紅地說︰「阮五姐姐真是客氣了,能請到姐姐們作陪才是我的榮幸。」
阮碧笑了笑,舉舉杯子,淺啜一口。眼角余光看到二姑娘帶點慍怒地瞥自己一眼,知道她不滿意自己的做法。又想到她性子高傲,脾氣也倔強,不懂見機行事,再呆下去,很容易跟二楞子的謝明珠再度攪和在一起。放下杯子,又說︰「靜宜妹妹,時候不早了,我與二姐姐先告辭了。」
顧靜宜怔了怔。
謝明珠和韓露也微愣。
二姑娘惱怒她自作主張,蹙眉看著她。
顧靜宜看看天色,納悶地說︰「怎麼就要走呢?天色還早呀。」
天真無瑕有好處也有壞處,壞處是不知道隨機應變。方才已鬧得這麼僵了,四個人再處一塊兒,氣氛尷尬。阮碧主動請辭,顧靜宜就該順著梯子下來,不想她卻渾然不覺地挽留。她身後的灰衣嬤嬤皺眉,但她一個下人,不能插嘴,只是朝顧靜宜使個眼色。
顧靜宜收到眼色,懊惱地想,自己又說錯了?
阮碧說︰「我們家里離著定國公府遠,待趕回去天差不多就黑了,所以先告退,改日再來拜訪靜宜妹妹。」
顧靜宜點點頭說︰「也好,那我送你們出去吧。」
阮碧搖搖頭說︰「靜宜妹妹,咱們認識也有些時日了,不必再拘著俗禮,送來送去的。再說謝姑娘和韓姑娘還在,舍了她們來送我們,于禮不合。你派個丫鬟領我們到門口,就行了,我和二姐姐改日再來拜訪。」
顧靜宜一想在理,說︰「行,雀兒,你送兩位姑娘出去吧。」
雀兒應了一聲,走到阮碧和二姑娘面前一禮,說︰「兩位姑娘,奴婢給你們前頭帶路。」
二姑娘瞪謝明珠一眼,又橫阮碧一眼,悻悻然地站起來往外走。
阮碧又說︰「韓姑娘,明日我家二姐姐會派人送西王母祥雲的樣稿圖到府上,你仔細瞅瞅,若有任何疑問,盡管來找我們。」
韓露也毫不示弱地回答︰「多謝五姑娘,且放心,若是疑問,一定會找你們請教。」
阮碧微微一笑,沖大家斂衽萬福,然後走出茅亭,和二姑娘並肩往外走。
二姑娘實在不情願,低聲說︰「你就愛自作主張。」
阮碧看看前面領路的雀兒,蹙眉橫她一眼。
二姑娘也知道不是說話的地方,忍著一肚子的氣,不再吱聲。
剛走過竹籬笆,只見顧小白帶著安平從花房那里過來了,看到她們,詫異地停下腳步。阮碧拉著二姑娘向他曲膝一禮,繼續往前走。
「等等,你們。」顧小白月兌口而出。
阮碧詫異地停下腳步。
二姑娘一顆心撲通撲通地狂跳著,肚子的怒火也不翼而飛。
顧小白看阮碧一眼,問雀兒︰「雀兒,你帶她們去哪里?」
「兩位姑娘要回去了,我送她們出府?」
「怎麼就回去了?」
雀兒不知道怎麼回答,為難地站著。
阮碧只得說︰「是因為時候不早了。」
她終于開口了,雖然只是一句再平常不過的話,顧小白卻覺得異常動听,心跳如舂,抬頭看看天,說︰「還早呀,也就是申時剛過。」
阮碧又客氣地說︰「我們阮府離著遠,等回去,天就快黑了。」
「不就在京西嗎?能有多遠呀?騎馬也就是兩刻鐘。」
二姑娘見他眼梢都不掃自己一下,自始而終只看著阮碧,只對她說話,隱隱明白了什麼,心里猶如火炭灸燒,身子卻又一陣陣的發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