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兒答應一聲,快步走出茅亭,穿花徑過游廊,出垂花門到外院。
顧小白的院子在正廳的東邊,自成一個獨立三合小院,門前守著兩個總角小廝,正逮著空檔,頭挨著頭說說笑笑。認得她是顧靜宜身邊的小丫鬟,也不招呼,任由她進去。
院子里無草無樹,地面平飭如鏡,牆角擱著靶子、石鎖、木樁等物,那都是顧小白練舞用的。四個的青衣小廝坐在台磯上曬太陽,百無聊賴地趕著蒼蠅,見雀兒進來,笑嘻嘻地說︰「小麻雀兒來了,可有什麼新鮮事兒?哥哥們正無聊的慌。」
雀兒常被顧靜宜差遣過來,跟他們很熟,說︰「奇怪了哉,你們天天跑外頭的大老爺們,倒向我大門不出的小丫頭討新鮮事?要說新鮮事,第一樁就是你們怎麼沒有出門?哪日不是斷線風箏一樣跑的沒有影蹤的?」
小廝們紛紛說︰「大少爺不出門,我們怎麼敢出門呀?」
雀兒見他們都在,早就猜到顧小白沒出門,心里正奇怪,顧大少爺跟個野馬一樣就愛四周撒歡,不到天黑不肯回家,今兒怎麼肯安安靜靜呆在家里了?瞄瞄正房,問︰「大少爺在屋里頭?」
其中一個小廝叫安順的答︰「在呢,正鬧著性子。」
鬧性子?雀兒越發奇怪,顧大少爺根本不是悲春傷秋的性子,又被定國公和長公主寵得無法無天,只有他給別人氣受,沒有別人給他氣受,他鬧哪門子性子?不過她只是一個小丫鬟,可不敢亂打听大少爺的事情。前一陣子,一個二等丫鬟便是跟小廝們打听顧大少爺的事,夫人知道後,直接賣給人伢子了。
「各位哥哥,姑娘叫我過來借個燈罩,麻煩你們跟大少爺稟告一聲吧。」雀兒說著,還行個禮。
小廝們都知道,顧靜宜與顧小白雖非一母同胞,感情卻很好。但大少爺脾氣卻又不是鬧著玩的,面面相覷一會兒,安順說︰「小麻雀兒,不是不替你報,實在是因為少爺今兒不太高興,脾氣很大。再說這會兒天色亮堂,要燈做什麼?晚點再來吧。」
「可不行,一干姑娘們都等著呢。」雀兒可憐兮兮地說,「我若是回去晚了,就是咱們國公府怠慢人家了。」
小廝們也知道今日有貴客臨門,模模後腦勺,互相推搡一會兒。
一會兒,還是安順站起來說︰「行了,我進屋去看看吧,若是少爺心情好轉,就幫你通稟一聲。要是不好,我可不敢說,怕挨罵。」
雀兒感激地點點頭。
安順揭起簾子進屋里,站在廳堂門口探頭探腦地往東屋看。東屋是顧小白平日消閑的地方,屋里陳設著他收藏的寶劍好刀名弓,他常在屋里把玩這些兵器。東屋的門開門,不曾掛簾子,所以一面了然。
顧小白站在臨窗的方桌前,一只手拿著出鞘的寒光凜凜的寶劍,一只手拿著白布細細地抹著。旁邊背對著門站著,嘰哩咕嚕地說著話︰「……我的大少爺,你還在臊什麼呢?理由也是現成的,這不馬上就是重九了?你要給董先生送幾盆萬齡菊,不去咱們自家的菊圃里挑?難道還跑出去買不成?」
顧小白不耐煩地說︰「我有什麼好臊,我又臊什麼?等她們走後再去挑不成嗎?。」
安平說的口干舌燥,見他還死鴨子嘴 ,明明心里想的不行,倒好象是自己逼著他一樣,不免泄氣。「成成成,只要少爺說成,安平還能不成呀?」
顧小白卻又不高興了,瞪他一眼,心里煩惱,發起狠來,揮劍重重地斫在木桌上,「噗」的一聲,入木三分。
安順嚇一大跳,轉身想走。
顧小白眼角余光瞥見,正好心里不爽,低喝一聲︰「安順,你鬼鬼祟祟的做什麼!」
安順連迭叫苦,只得進東屋,硬著頭皮說︰「大少爺,靜宜縣主派了雀兒過來借燈罩,叫我進來稟告一聲。」
顧小白沒好聲氣地說︰「芝麻綠豆大的事情你也來稟告我。你覺得少爺我是閑著慌了是不是?不就是一個燈罩嗎?拿給她就是了。」
「是。」安順轉身要走。
顧小白忽然想起,顧靜宜這會兒正跟幾個姑娘賞菊呢,怎麼好端端跑來借燈罩,再說如今天青日光,要燈罩做什麼?心里好奇,說︰「等等,什麼燈罩?」
安順搖頭說︰「她沒說清楚。」
「她沒說清楚,還是你沒問清楚?白長這麼一個腦袋瓜子了。」顧小白斥他一句,「叫她進來吧。」
安順忙出去,把雀兒叫進來。
顧小白粗聲粗氣地問︰「什麼燈罩?」
「是上回乞巧節,阮五姑娘送給靜宜縣主的那個。」
阮五姑娘?顧小白心跳加快,好象被人窺破心事一樣,先心虛起來,口氣也柔了。「要燈罩做什麼?」
「方才幾位姑娘在說黃梅挑花,韓姑娘和謝姑娘不懂,阮五姑娘便想借燈罩給她們看看,還說了借一還二。」
顧小白「哦」了一聲,心里早同意了,面上卻裝出一副不情不願的表情,說︰「都送人了,還有借回去的理呀?真是不懂事。唉,算了,少爺今兒心情好,就借她一回吧。」
安平在一旁著實繃不住了,又不敢笑,臉頰肌肉一顫一顫。
顧小白橫他一眼,說︰「傻杵著干嗎?還不去把書房里的燈罩拿過來?」
安平應一聲,走了。
顧小白垂下眼眉,想問雀兒那些姑娘在做啥,又不好意思,依然拿著劍有一下沒一下地斫著桌子玩。一會兒,終于想起借一還二這回事,問︰「對了,那阮……五姑娘說借一還二,可說要還我啥?」
雀兒轉著眼珠子想了想,說︰「大抵還是還個燈罩吧,正好湊成一對兒,也是個好兆頭。」話沒有說完,只見顧小白的臉頰忽然紅了起來,心里詫異,盯著他看,暗想,自己沒有說錯什麼呀?
顧小白心跳臉紅地站了一會兒,方才回過神來,見她目不轉楮地盯著自己看,頓時惱了,橫她一眼說︰「往哪里看。」
雀兒嚇一大跳,趕緊低下頭。
一會兒,安平掣著整盞宮燈回來了,說︰「少爺,橫豎咱們要往菊圃一趟,不如親自送過去吧。」邊說邊使個眼色。
顧小白扭捏片刻,拿劍重重一斫桌子,說︰「也好。」
雀兒看著方桌子上縱橫交錯的劍痕,心暗,大少爺又該換新桌子了。
顧小白帶著雀兒、安平直奔菊圃,一口氣走到齊腰高的竹籬笆前,就听到說話聲隱隱傳來,道不盡的溫軟嬌脆,金秋九月頓時生出三月江南的風情。再往中間看,茅亭里幾個少女娉婷身影若隱若現,一看便看到身著紅色石榴裙的阮碧——見過她好幾回,頭回見她打如此華貴,象高高開在枝頭的石榴花,心跳加快,不肯再往里走。頓住腳步,對雀兒說︰「你把燈罩拿過去吧。」
雀兒問︰「大少爺不過去了?」
顧小白想過去,但知道不合情理,又覺得自己沒皮沒臉地過來,實在掉架子。粗聲粗氣地說︰「過去做什麼?少爺我是來選花的。」說罷,不耐煩地擺擺手,帶著安平沿竹籬笆往花圃東邊的花房走去。
卻不知道,這廂顧靜宜已經看到他了,輕輕地咦了一聲,說︰「小白哥哥怎麼也來了?」
四位姑娘一怔,順著她的視線往外看,只見菊圃竹籬笆外頭,顧小白漫步走著。身著一件棗紅素紋圓領羅袍,領口露出白色交領汗衫,束著玉帶,陽光斜照著半張臉,明媚如同春光。恰如詩里說的,誰家陌上年少,足風流。
除阮碧外,其他三位姑娘迅速地收回視線,雙頰飛紅地垂下頭,心里小鹿亂撞。
雀兒拿著宮燈進來,遞給顧靜宜。
顧靜宜示意她遞給阮碧,又問︰「大少爺怎麼來了?」
「說是要選幾盆萬齡菊給董先生。」
顧靜宜哦了一聲,不再多問。
阮碧見三位姑娘忽然地嬌羞起來,全無方才的劍拔弩張,肚子里暗笑,果然哪個少年不多情,哪個少女不懷春?輕咳一聲,說︰「韓姑娘,謝姑娘,請看這個盞宮燈罩,便是用黃梅挑花繡的……」
韓露和謝明珠收拾心情,抬頭看著阮碧手里的四角宮燈。
一般宮燈都是用細木條嵌絹絲,再繪上圖案,或是遠山迢水,或是吉祥如意。阮碧手里的這盞宮燈卻是細木角嵌著疏麻,繡著水墨荷花,乍一看,十分雅致。
阮碧又說︰「這盞宮燈總共有四幅畫,我繡了兩日。西王母祥雲圖大概也就是二十盞宮燈的量,二姐姐用了近兩月,不足為奇。兩位若還是不信,呆會兒回到府里,我叫下人送圖片給你們,你們找個人繡繡看就知道了。」
謝明珠和韓露自打顧小白出現,便有點心神不寧,听她侃侃而談,胸有成竹的樣子,先信服了六成。想了想,韓露笑著說︰「我听說只用黃梅挑花繡出的圖別有一番風味,正好也想試試,那就多謝五姑娘了。」
頓了頓,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自打說到用色後,一直是五姑娘說的話,二姑娘沒有開口,看二姑娘一眼,笑著說︰「都說百聞不如一見,果然是如此,沒有想到二姑娘跟五姑娘的感情這麼好,倒叫我羨慕壞了。」
阮碧笑著說︰「世間的事情大抵都是如此的,听說的不如眼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