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平侯夫人走後,老夫人帶著阮碧到祠堂上香,讓她給列祖列宗磕了三個響頭,然後自己握著一柱香念念有詞半天,聲音含糊,大意無非是列祖列宗在天之靈保佑阮氏一族昌榮繁盛,保佑五丫頭與顧小白的親事順順利利和和美美。
上過香後,仍然帶著阮碧回到春暉堂,拿出自己的鏡奩,讓她選了幾樣首飾,叫人送到金店里翻新改式樣。又拿出收藏的綾羅綢緞,挑了兩匹顏色鮮亮的蜀綿給她做衣裳。
忙忙碌碌,一直折騰到大老爺從衙門放班過來請安,這才打發阮碧回去。
阮弘看老夫人喜氣洋洋,正待詢問,她已經主動說了︰「阿彌陀佛,五丫頭和顧家大少爺的親事算是定下來了。」
「定下來了?」
「今日東平侯夫人來了,說惠文長公主的意思是兩個孩子都還小,先臘月六號小定,明年大定後再挑婚期。」
阮弘點點頭,沒有什麼特別的喜悅,對這個克死父親的名義上女兒他素來不關心。
「若是蘭兒知道了,指定歡喜死了。」提到阮蘭,老夫人眉梢喜色淡去,感嘆地說,「也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阮弘算算時間說︰「娘不要擔心,咱們府里的人估計已經到廣州呢,再過半個月二十天便有消息回來了。」
「如何不擔心呢?」老夫人臉有戚色地說,「蘭兒這一生太苦了。悔不該把她嫁給徐用弱,隔著那麼老遠,便是有心照顧,也是鞭長莫及。都是我的錯,當年怎麼就豬油蒙了心?」
提到半生飄零的阮蘭,阮弘也是一臉黯然,說︰「娘,這都是妹妹的命,不怪您,您別再自責了。咱們先把妹妹接回來,好生待她就是了。」
老夫人點點頭,見阮弘還是不走,眉間一絲猶豫。「弘兒,可是有什麼事?」
「娘,是有樁事,且奇怪的很,想跟娘討個主意。」
老夫人詫異地問︰「什麼事?」
「今日晌午,沈派人送信給我,約我今晚到白樊樓一聚。」
自從阮蘭和沈和離後,沈阮兩家交惡,日常就再無人情往來。老夫人挑起稀落的眉毛,警覺地問︰「他什麼意思?」
「孩兒便是不知。若是因為公事,自然不必到白樊樓說話,若是為了私事,實在想不出與他有何瓜葛。孩兒還沒有答應赴宴,想問一下娘的意思。」
老夫人沉吟片刻,冷哼一聲,說︰「你去吧,我倒要听听他想說什麼。」
「是。」
阮弘應了一聲,退出春暉堂,先到外院,叫隨從去給沈送信。然後才回熙和院正房,除掉官服官帽,換上褐色團花長袍和文士帽,帶著幾個隨從,坐軟轎往白樊樓而去。天色已黑,遠遠就看到四層高五樓之眾的白樊樓燈火輝煌,矗立在一排排黑燈瞎火的平房之間,如同鶴立雞群,又如同一條金龍騰翔在邈邈夜色之中。
它是京城第一大酒樓,繁華熱鬧,自不必言。
到門前,下轎,檐下立著的一個隨從打扮的男子迎了上來。阮弘認得他是沈的長隨,便吩咐隨從轎夫們到白樊樓旁邊的卷棚里候著,自己只帶著貼身長隨跟著沈的隨從到二樓盡頭的高級小閣子。挑起珠簾,推開門,走進去。只見沈對門獨坐,也是文士打扮,青衫黑帽,相貌清俊,面白無須。雖則時常踫面,打眼一看卻有種陌生之感。
沈站了起來,作揖說︰「向善(阮弘字)世兄。」
這一聲世兄已有十來年沒有听過,阮弘百感交集,作揖還禮︰「通文(沈字)賢弟。」
兩人相視一眼,都不勝唏噓。
從前兩人是郎舅,又同朝為官,常常相約花間飲酒作詩,感情融洽。此後,兩家交惡,便再無往來。雖然還是同朝為官,但為避嫌之故,便是有公事相商,也都是通過其他人溝通的。
外頭的絲竹聲和陪酒ji女盈盈笑語聲傳了進來,越發顯得小閣里的安靜不同尋常。
半晌,阮弘開口︰「通文賢弟今日約我來,定是有事協商,咱們之間,不妨直說吧。」
「並無什麼要事。」沈垂下眼眸,低聲說,「不知道怎麼了,昨晚忽然夢到……你妹妹,便是想問問……她如何了?」
阮弘微微皺眉,他可不相信沈是那種兒女情長的人。這句話明顯是個托詞,心里便有些不悅,沒好聲氣地說︰「能如何?如今是寡婦,且是個沒有兒女的,賢弟又不是不知。」
「她先前生的女兒……」
「寄在我名下,就是幾個月前被紫英真人收為俗家弟子的五丫頭,這個賢弟定然也是知道的。」
「是,我知道,我全知道。便是世兄怪我,我也一清二楚。」沈說著,似是抑郁難忍,長吁一口氣。
阮弘是個面慈心軟的,听他這麼說,口氣便軟了下來。「都是陳年舊事,多說何益。」
「我想見你家小五一面,可否?」
阮弘微怔,睜大眼楮問︰「你什麼意思?」
「便只是見上一面,並無其他想法,世兄不必驚訝。」
阮弘疑惑地看著他半晌,實在琢磨不透他的用意,說︰「此事我做不得主,須得先稟告母親。」
阮老夫人的性情,沈自然清楚,知道他非托詞,點點頭,自顧自喝了一杯。片刻想起阮弘滴酒未沾,忙舉杯說︰「世兄,我敬你一杯。」
阮弘想了想,舉起杯一仰頭喝完。
沈微笑著說︰「世兄飲酒,還是同從前一般爽快。」
阮弘搖搖頭說︰「怎麼可能同從前一般,如今年歲已長,少不得要顧慮妻子兒女的感受,又要照看這一大家子,哪里還有千杯飲盡劉伶愧的心情?」說到這里,不免想到父親死後自己支撐家業的艱難,又不免想起正是因為阮沈交惡,父親才會抑郁不堪,早早離世。心里塊壘郁積,向沈拱手說︰「相爺,你我雖是舊交,但早已成陌路,今日能坐一塊喝一杯已屬難得。所托之事,明日答復,阮某先行告辭了。」
一句相爺已經將兩人立場劃清,沈也知道不可能把盞言歡,點點頭說︰「世兄,你我相交幾十年,且不說從前種種,孰是孰非。容我提醒一句,莫要與韓王再走近了,前些日子,已有御史參你,不能匡主不能益民,尸位素餐,又與韓王勾結,朋黨比周。」
阮弘暗暗吃驚,面上卻不顯,又沖他抱抱拳,這才走了。
沈默然坐著,喝了小半壺酒,這才回到朱雀大街的相府,也不換衣衫,逕直去旁邊父母住著的院子。沈密和沈老夫人都還沒有睡,披著外衣,互相攙扶著從臥室里走出來,著急地問︰「如何?」
沈說︰「我方才提出要見他家小五一面,阮弘十分詫異,可見毫不知情,看來不是阮府所為。」
沈密模著稀落的胡須說︰「我早說過了,阮府沒有這麼大的能耐。」
沈老夫人納悶地問︰「那又是何人?」
沈說︰「能夠找到大哥與大皇子書信,定然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大周應該沒有幾個,我心里懷疑一個人……」
沈密已猜到他所說何人,思忖片刻,搖搖頭說︰「不可能,不可能,大皇子與三皇子爭奪皇位時,他在西北,戰況正酣,如何能兼顧朝中諸事?再說,他逼著咱們認為阮家的那個丫頭又有何用處?」
沈夫人這會兒听明白他們說的是誰,也連迭搖頭說︰「兒,怎麼可能是晉王呢?他才救過你。」
沈說︰「便是行刺之事,我也懷疑是他安排的,否則怎麼一丁點風聲都查不到。傳聞他在西北的時候,手下網羅了一批能人異士,其中不少武藝超群之人。然而,他回京城後,並沒有帶這幫人回來。卻也沒听說這幫人去了那里,倒好象平空消失了。」
沈密搖頭說︰「兒,你想多了。他的地位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安排人行刺你,于他有何益處?你上門道謝,他都拒而不見。」
「晉王非常人,自然不能以常人度之。他拒而不見,表明他無意與文武大臣結交,也可以讓官家放心……」
「官家有何不放心的?」沈密打斷他說,「當年宣宗皇帝私下跟我說,六皇子生性謹厚,雄才大略,有太宗皇帝遺風,江山社稷後繼有人。不想他卻無意于皇位,主動請纓去西北從軍。這皇位若是他想要,也落不到官家手里,官家難道不清楚?再說,若沒有他握著興平軍,官家又如何坐穩這皇位?晉王年歲雖輕,智慧過人呀。你再看他從西北回來,行事低調,從不過問朝政,不結交大臣,每日反而跟兵卒混在一起,可知他早就打定主意,要做個純臣。」
沈恭謹地說︰「父親教訓的是,只是除了他,我著實想不出第二個人。」
「凡人行事總離不開目的兩字。咱們再想想,認回阮家丫頭,究竟對何人有益?」
話是這麼說,但接到匿名信到現在有四天了,就這個問題,三人沒有少想,卻都是想不明白。片刻,沈老夫人拍著榻沿,說︰「這陣子咱們家到底走的什麼霉運,先是我遇刺,緊接著你也遇刺,如今又來這麼一封匿名信……」
沈柔聲說︰「娘不要著急,實在不行,我先同皇上請罪,以退為進,便是罷官也護大哥周全。」
「不妥,你若請罪,事必公開,那韓王和他的黨羽們還會放過咱們沈府?你罷官事小,只怕你大哥有牢獄之災呀。」沈密說,「以我看,實在不行,便把那丫頭認回來吧。」
「這……」沈猶豫地看著沈老夫人。
沈老夫人砸砸嘴巴,極不情願地說︰「實在不行,就認回來吧。我見過那丫頭,跟秀兒長得有幾分相似,或許真是咱們家的孩子。好在那丫頭還爭氣,听說好象在跟定國公府議親事,咱們認回她也不吃虧。再說,她一個來歷不明的孤女,能夠認祖歸宗,傳出去百姓也只會夸咱們的仁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