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老雞帶著伽藍走進了一座裝飾簡樸的木樓。
幾名精壯胡人巡戈在木樓外面的黑暗里,看到芥老雞一瘸一拐地走過來,竟無一人上前查詢,似乎這位行將就木的看門老人在谷中頗有地位。
伽藍抬頭望著樓上昏黃的燈光,眼里掠過一絲不安,眉宇間的憂郁之色更為濃厚,腳步稍稍有些遲疑。
芥老雞仿佛察覺到了伽藍的情緒變化,回頭沖著他微微一笑,「突倫川的風沙磨去了你的崢嶸,你的心不再堅硬如鐵。」
伽藍神情落寞,緩緩搖頭,「突倫川的風沙奪走了我的靈魂,心雖然不再堅硬,卻已是死物。」
芥老雞仰頭望天,哈哈一笑,笑聲里透出無限悲愴,「既然你選擇了這條路,你也就失去了一切,包括你的靈魂。十年了,你才失去自己的靈魂,天賦實在不堪。」
停在門前,芥老雞輕拍三下。
門開,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隨著溫暖的空氣彌漫而出,就如和煦春風撲面而至,讓人疲憊的心靈陡感振奮。
一個容貌清秀的婢女站在門邊,好奇地打量著站在芥老雞背後氣宇軒昂的伽藍,但目光轉到暴雪身上時,又露出驚懼之色,躲到了門後,怯生生地探出半個頭。
芥老雞看了伽藍一眼,問道,「你一定要去中土?」
「雖千萬人,吾往矣」伽藍斬釘截鐵。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是為不智。」
「義無反顧」
芥老雞目光炯炯地望著伽藍,良久,黯然輕嘆,「你一定要毀了西北狼?」
「西北狼是國之利器,不是權貴手中的工具。」伽藍聲色俱厲,「毀國者,即為西北狼之敵,殺無赦」
「好」芥老雞贊了一聲,然後拍拍伽藍的肩膀,「保重」說完便自顧離去。
伽藍躬身一禮,接著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抬腳走進了木樓。
那名胡婢正要開口詢問,卻看到暴雪一頭沖了進來,嚇得轉身就跑。
木樓里面裝飾豪華,幾案屏風一應俱全,地上鋪著厚厚的繡飾著花鳥蟲獸的地毯,幾重華麗的帷幔層層分隔,幾盞古色古香的銅燈或懸于屋頂,或置于堂中,照亮了這片奢華空間。
烏皮靴踩在毛茸茸的地毯上,留下了一行污跡。暴雪好整以暇地四處張望著,爪印清晰可見。
胡婢跑到樓梯邊突然停下腳步,漲紅著秀麗面龐,壯著膽子想呵斥兩句,不料暴雪張嘴發出一聲激奮雷吼,當即把胡婢嚇得花容失色,掩嘴驚呼。
樓梯上傳來細微的腳步聲,接著一襲黑緞長裙出現在燈光中。
胡婢抬頭上望,目露驚慌之色。樓梯上的人緩緩而下,兩只大袖輕輕搖動,似乎做出了什麼手勢。胡婢恭敬低頭,驚訝地斜瞥了一眼伽藍,又膽怯地看看暴雪,轉身匆忙走進了帷幔中,腳步聲迅速遠去。
伽藍停下腳步,神色冷峻,但眼神頗為復雜,有些迷離,有些感傷,憂郁之色更為濃重。
暴雪也停下了,依偎在伽藍腳邊,昂首望著樓梯上的半個身影。
那道身影靜止不動,似乎在猶豫,也似乎在思索,良久,才看到錦履前伸,再下一階。
「誰要殺我?」伽藍突然開口,嘶啞而滄桑的聲音回響在空蕩蕩的木樓內,透出一股冰冷殺意。
屋內的溫度似乎驟然下降,樓梯上的人再度停下,披覆在欄桿上的大袖輕輕搖晃著,幽香的空氣也漸漸凝滯,屋內靜寂無聲,只有暴雪粗重的呼吸聲有節奏的起伏著。
「伊吾道上,重兵伏殺。」伽藍的聲音更顯嘶啞,飽含著深深的痛苦和難以抑制的憤怒,「三天前,在冬窩子,寒笳羽衣終于撕下了面具,樓觀道親自出手,重兵阻殺。」伽藍的聲音驀然提高,殺氣噴涌,「誰要殺我?」
「你已經死了,為何又死而復生?」一個優雅從容的女聲緩慢響起,聲音略略有些粗,嬌媚中帶著一絲粗獷,一絲矜持,一絲跋扈,給人一種強烈的壓抑之感。
「我已經死了,站在這里的不過是一個不死亡靈。」
「你已經死了……」成shu女聲顫抖著,拖著長長的尾音,倏忽語調一變,「那你可在地獄里尋到我的父親,找到我的哥哥,可曾尋到我的仇人?」
「誰要殺我?」伽藍再度追問,「伊吾道上,誰是黑暗中的影子?」
「伊吾道上,重兵伏殺,殺得並不是你一個。」
「伊吾道一戰,我死里逃生,遠走突倫川,你可曾尋到我?」
「你既然沒死,為何不兌現自己的諾言?你說過,只要把泥厥處羅可汗送去長安,你就能從泥厥處羅可汗的嘴里得到答案。既然你已經知道了答案,既然你還活著,你為什麼不來告訴我?為什麼不來兌現自己的諾言?」
「我信任你,我給了你答案。」伽藍厲聲說道,「我遠走突倫川,這本身就是答案。」
「從認識你的那一刻開始,你就一直在騙我。」優雅從容的聲音突然尖利起來,淒婉、悲憤,帶著濃濃的哀傷,「直到今天,你還在騙我。」
「蘇合香,我已經給你了答案,我已經兌現了自己的承諾。」伽藍冷森森地說道,「你不願意承認,那是你的事,你執意認為我在騙你,那也是你的事。現在,我就站在這里,請你告訴我,誰要殺我?」
「伽藍,你想知道的不是誰要殺你,而是為什麼要殺你?殺你背後的動機是什麼,原因是什麼。你想利用這個動機,這個原因,你想利用我,利用我去殺人,然後掀起西土的血雨腥風。你是個阿修羅,你除了殺人還是殺人。難道你即便死了,成了不死亡靈,還是只知道無休止地殺戮?」
伽藍冷笑,接著大笑出聲,笑聲里充滿了嘲諷和不屑。
暴雪忽然沖了出去,騰身躍過幾案,飛一般沖上樓梯,一頭撞進了蘇合香的懷里。蘇合香俯身抱住暴雪的大頭,緊緊貼著暴雪的面頰,淚水終于忍不住流了出來。
暴雪低吼,興奮,激動,仿佛在向蘇合香傾訴相逢之喜。
良久,蘇合香松開暴雪,緩緩站直身軀。一頭高挽的長發,一張***的迷人面孔,一雙清澈憂傷的眼楮,高挺的俏鼻下紅色嘴唇散發出攝人心魄的誘惑,細長白女敕的脖頸在黑緞襦裙的映襯下顯得異常高雅,魅力無窮。
四目相對。蘇合香的眼里漸漸涌出綿綿情意,伽藍眼神炙烈,臉上的冷色漸漸消散,眉宇間卻是憂傷無限,仿佛要把這天下間的苦難一力承擔。
「伽藍……」蘇合香輕輕喊著,一步步走下樓梯,一雙眼楮始終盯著伽藍,唯恐一眨眼伽藍就從眼前消失了。
伽藍緩緩抬起雙手,慢慢張開。
「伽藍……」蘇合香嬌呼一聲,突然加快步伐沖了過來。
伽藍急行數步,張開雙臂,把蘇合香緊緊抱入懷中。
激烈的喘息聲突然響起,接著黑色大氅騰空飛起,正好落在繞著兩人團團亂轉的暴雪頭上。暴雪眼前一片漆黑,急得猛地發出一聲狂吼,吼聲未止,就听到身體撞上屏風的聲音,「轟」,屏風倒了,「當啷」,橫刀墜落于地。
暴雪憤怒了,連聲嘶吼,又抓又撓,「撲哧」,它的爪子撕裂了黑氅,大腦袋終于從黑氅里伸了出來,眼前一幕讓它無所適從,伽藍正把蘇合香壓在身下,用力撕扯著蘇合香的黑緞襦裙,「撲哧」,黑緞破裂,半塊衣襟帶著一縷香風騰空飛起,正落在暴雪的大頭上。
暴雪用力甩掉頭上的黑緞,抬眼卻看到蘇合香面紅耳赤,長發散落,白女敕雙臂緊緊抱著伽藍的脖子,一雙嘴唇正狠命咬著伽藍的後頸,不時發出激烈喘息申吟之聲。伽藍精赤著上身,像一頭凶惡的野狼撕扯著獵物,身上的道道疤痕隨著他劇烈的動作瘋狂起伏著,如同野狼的獰猙嘴臉,讓人心悸恐懼。
暴雪不知如何是好,兩個至親的人又打起來了,雖然過去也經常看到他們打架,但很長時間沒見面了,見面之後卻劈頭蓋臉就打,這讓它頗感難過。沒辦法,它只能縮著腦袋待在一邊緊張地看著,無奈的低聲嗚咽。
兩具軀體糾纏在一起奮力廝殺,從地毯上滾到屏風上,又從屏風上滾到帷幔之後,忽爾又在樓梯上酣戰。蘇合香香汗淋灕,漸漸軟癱無力,只是閉著眼楮不停地申吟。伽藍卻是越戰越勇,把蘇合香抱到臥榻上,就像一頭餓紅了眼的猛獸,只顧張開自己的撩牙利齒,瘋狂地嘶吼著,拼命地「饕餮大餐」。
暴雪看不下去了,以為伽藍失去了理智,幾次想沖過去阻止伽藍。伽藍大為惱怒,沖著它的腦袋就打,根本沒有一點兄弟之情,尤其讓暴雪悲傷的是,被伽藍壓在身下痛苦叫喊的蘇合香竟然「恩將仇報」,不但不領自己拼死相救之義,還幫著伽藍一起打它,這簡直……簡直太過分了。不管了,讓伽藍打死你好了,不管了。
暴雪憤怒地低吼了幾聲,跑到樓梯口上趴著,眼不見未淨,但蘇合香的痛苦叫喊就像潮水一般沖擊著它的耳朵,讓它難以忍受,最後實在受不了了,一口氣沖到樓下,沖到仍滿衣物的地毯上,把腦袋塞進了散發著汗臭味和幽香味的一堆衣服里,極力壓制著沖到樓上把她從伽藍身下救出來的沖動。
突然,樓上傳來伽藍一聲酣暢淋灕的嘶吼,就像野獸撕裂獵物似的充滿著無盡的興奮和極致的快樂。
暴雪一躍而起,像箭一般射到樓上。榻上的戰事已經結束,伽藍大汗淋灕,躺在榻上劇烈喘息著。蘇合香也是香汗遍體,蜷縮在伽藍身上一動不動。看到暴雪作勢就要沖上榻,蘇合香忽然發出一聲尖叫,手忙腳亂地扯過一塊白色毛裘蓋到身上,嘴里還有氣無力地喊著,「暴雪,不要過來,快走,快走啊。」
暴雪看到戰事結束,兩個至親的人又緊緊抱在一起,和好如初,大為高興,對蘇合香的叫喊置若罔聞,呼啦一下沖到榻上,伸出舌頭一通亂舌忝,惹得蘇合香又叫又喊,嬌笑不止。
伽藍用力推開暴雪,把蘇合香抱緊在懷里,用毛裘把兩個人裹在一起。這讓暴雪大為不忿,沖著伽藍瞪著眼楮,很是生氣。
「暴雪長大了。」蘇合香摟著伽藍,玉臉貼著伽藍的胸口,兩眼望著暴雪,笑著說道,「它現在是不是和你一樣,除了殺人就是殺人?」
「它是大雪山的神獒,它的使命就是殺人。」
「你這個魔鬼。」蘇合香張嘴就咬了伽藍一下,恨恨地說道,「你竟然詐死,竟然一直藏在突倫川,你把我的淚水賠給我。」
伽藍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我不死,你就會死。」
「我寧願死。」
「現實雖然太殘酷,你一個人承受不了,但你必須面對,必須去承受。」伽藍撫模著她的長發,低聲嘆道,「今天,你終于可以面對現實了,你連我都敢痛下殺手,可見你已經做出了選擇。」
「你太殘忍了。」蘇合香閉上眼楮,臉上露出一絲痛苦之色。
「更殘忍的是,我必須改變你的選擇。」伽藍低下頭,輕輕吻著她的臉頰,「我出來了,我死而復生,但你的生命卻到了盡頭。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活下去。」
「我不會改變自己的選擇。」
「這由不得你。」伽藍語氣堅決,「你是我的女人。當初我離開你,是為了讓你活下去。現在我回來了,就更不會讓你死去。沒有人可以從我手上奪走你,即便他是天上的神,我也與他血戰到底。」
「你這個阿修羅。」蘇合香抬頭望著他,含情脈脈,「你為了殺人,竟然給自己找這麼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太無恥了。不過,我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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