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武川系
柴紹的出現,迅速扭轉了西北人的被動局面。
在鄴城,在柴紹的引介下,伽藍與先期聚集于此的河北李氏、游氏、魏氏、柴氏、傅氏等世家豪望中頗具聲望的子弟們坐到了一起,共商大計。
至此,伽藍才了解到,在紛繁復雜的帝國政局下,以隴西李氏為首的部分受到遏制和打擊的關隴世家貴族,通過像柴氏這種山東大族的居中運作,已經與部分山東世家權貴建立了密切的協作關系,雖然距離結盟還有一段距離,甚至因為地域和派系利益的矛盾常常發生「踫撞」,但在利益訴求一致的時刻,雙方還是能擱置矛盾攜手合作。
楊玄感是當權的既得利益貴族集團,他的「兵變」一旦失敗,那麼獲利的必然是那些受到遏制和打擊的貴族集團,就是以隴西李氏為首的關隴貴族和以山東五大一流世家為首的山東貴族,當然,前提是,他們必須擊敗楊玄感以贏得功勛和皇帝的信任。
但楊玄感的「兵變」必然會導致皇帝和以他為首的帝國中樞中的改革派大臣們,加大遏制和打擊保守勢力的力度,並對中間派持相當嚴重的懷疑和不信任的態度,如此一來,最終獲利的就是那些持ji進改革立場的世家權貴們,他們將進一步把持權柄,比如河東裴氏,江左虞氏等等,所以,僅僅擊敗楊玄感遠遠不夠,必須在擊敗楊玄感的同時,重創皇帝和以其為首的改革勢力,阻礙甚至擊退正在進行的改革進程,從而迫使帝國的國策方向不得不向保守一方進行傾斜,唯有如此,那些持保守立場的比如以隴西李氏的關隴貴族和以山東五大一流世家為首的山東貴族,才能從這場風暴中攫取到最大的利益。
伽藍坐在這些慷慨ji昂、侃侃而談、一副以拯救中土和蒼生為己任的世家子弟們之間,看著他們意氣風發、揮斥方遒、指點江山,聆听著他們毫無保留和無所顧忌的辯論,漸漸讀懂了許多,漸漸能夠從這段歷史長河中的咆哮漩渦里看到一些朦朦朧朧的新東西。
山東貴族集團內部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也是派系林立矛盾重重,這段時間伽藍與他們頻繁接觸和踫撞,與形形的各式各等貴族打交道,從崔遜、游元、劉炫、魏德深、魏征、白猛、蘇邕蘇定方父子,乃至到竇建德、劉黑闥、曹旦……等等,一直到今天,伽藍基本算是把河北世家貴族粗淺地了解了一遍,尤其此刻,他的感觸和領悟最為深刻。
伽藍忽然意識到,大隋帝國之所以覆滅,與山東貴族集團的整體背叛有著直接關系;李唐之所以興起,正是得益于部分山東世家貴族的支持;李密、竇建德和劉黑闥之所以先後失敗,與越來越多的山東貴族背棄他們密不可分。
可以這樣說,在過去的幾百年里,山東貴族集團主宰著中土的命運。現在,他們看去被新興的關隴貴族集團所壓制,但實際,主宰中土命運的依舊是山東貴族集團,帝國的興衰存亡依舊控制在他們的手。先帝對此非常清楚,所以對山東貴族集團極盡拉攏、分化、遏制和打擊之能事。今繼位,對此也非常清楚,但今過于自信,過于輕視對手,結果被山東貴族集團「掀翻」在地。
現在,就在這一刻,以趙郡李氏為首的,在地域以邯鄲為中心的河北世家貴族集團,就在密謀顛覆帝國的國祚。
當然,他們不會說「顛覆」,更不會為此沖鋒陷陣,他們始終躲在黑暗里,或借刀殺人,或推波助瀾,掀起一場場風暴,直到把帝國徹底摧毀。
今天所擬制的策略就是借刀殺人,就是借楊玄感這把「刀」屠戮關隴貴族,而關隴貴族正是帝國的鼎柱力量,所以屠戮關隴貴族,就等于損毀帝國的根基,實際就是屠戮帝國。
伽藍陷入思考之中,他必須正確估計自己在這群世家貴族眼中的地位和份量。
柴紹為什麼把他引入這個貴族集團?依伽藍自己估計,這個貴族集團是以隴西李氏和趙郡李氏為主,也是李唐此後興起的基礎。
李唐起于太原,拿下關西後,其一部主力隨即翻越太行山進入河北,對洛陽形成了東西夾擊之勢。這個大戰略的成功,幫助李唐迅速統一了中土,而這個大戰略之所以成功,與趙郡李氏及其以邯鄲為中心的河北世家豪望的支持有直接關系。
趙郡李氏的祖先可以追溯到戰國名將李牧。隴西李氏的祖先可以追溯到大漢朝的飛將軍李廣,再往前就是秦國統一時期的名將李信,這個李信就是斬殺燕國太子丹,其後與ng武一起率軍伐楚,結果被項燕擊敗的那位秦國少壯派統帥。
趙郡李氏和隴西李氏是不是同出一個祖先?歷史已經不可考,但在今天這個時代,誰掌握了誰就掌握了文化的話語權,不可考的歷史可以由掌握話語權的人按照利益的需要進行有目的的編纂。中土統一後,「李氏當興」的讖語流傳天下,趙郡李氏和隴西李氏都屬于被遏制和打擊的對象,這兩家有必要進行合作,于是兩家的祖先經過考據後,就變成了老子李耳。李耳的後代遍布四海,于是就有了趙郡房和隴西房。
兩家的祖先既然是同一個人,大家都是同根同源的血脈親人,當然就有了合作的基礎,于是以隴西李氏為首的部分關隴貴族與以趙郡李氏為首的部分山東貴族就走到了一起,而以隴西李氏為首的部分關隴貴族實際就是當年的代北武川的獨孤氏一系。
代北武川系在宇文泰和獨孤信時期,分裂為宇文系和獨孤系,最終獨孤系取得了勝利,以楊氏為主體的獨孤系輕而易舉地奪取了宇文氏的江山。
大隋建立後,武川系迅速分裂,這是政治的需要,也是武川系生存的需要,而對立雙方的領袖,武川系是皇後獨孤伽羅和核心大臣高,而另一派則是先帝和鼎柱大臣楊素,其中楊素一系中不僅包括大部分關隴本土漢姓,還包括一些虜姓大族,他們實際代表了真正的關隴貴族,其勢力一度超越了武川系。
太子楊勇的身邊理所當然有大量的代北武川貴族,但不論是先帝還是今,都不允許代北武川人繼續控制權柄,繼而威脅到楊氏國祚,防止重蹈宇文氏國破族滅的覆轍,所以必然遏制和打擊武川系,于是武川系在皇後獨孤伽羅薨亡和太子楊勇廢黜之後,連遭政治風暴的打擊,實力驟降。
今繼位後,因為銳意改革,嚴重觸犯了世家貴族尤其是關隴貴族的既得利益,導致帝國政局出現了新的變化,關隴貴族兩大派系聯手阻礙改革,迫使今不得不聯合山東、江左貴族與關隴貴族開始了一場你死我活的殊死博弈。
今要改革,就要遏制和打擊關隴貴族,但僅靠山東和江左貴族肯定不行,還必須得到一部分關隴貴族的支持,為此必須拉攏和分化關隴貴族。很顯然,今肯定拉攏以楊素為首的關隴系,大家同姓同族同源,理所當然聯手攻擊武川系。
今日帝國中,代北武川系依舊龐大,依舊以虜姓為主,其中獨孤氏依舊是精神領袖。獨孤氏前有獨孤伽羅這位帝國皇後,後有獨孤震這些活蹦跳的國舅,它對武川系的影響之大可想而知,而像于仲文、李長雅、李淵這些當年西魏八柱國的武川系後代,附翼于後,實力依舊強悍。
高、于仲文,兩位武川系的鼎柱,一文一武,先後死去,對武川系的打擊非常沉重,雖不至于一蹶不振,但已無法與楊玄感為首的關隴系相抗衡,也正因為如此,楊玄感才敢發動「兵變」。
從這一系列的政局變化來推測,伽藍對樓觀道在西土的一系列布局,對李世民和長孫無忌遠赴樓蘭的原因,也就更加清楚了。
楊玄感兵變,看去是以楊玄感為首的關隴貴族與以皇帝為首的山東江左貴族因為「改革」而爆發的一場斗爭,實際就是關隴貴族集團內部的一次斗爭。如果再惡意地揣測一下,不妨把它看作是皇帝和他身邊改革派大臣們的謀詭計,他們的目標一如既往,就是針對整個關隴貴族集團,針對阻礙改革的保守派勢力。皇帝和中樞的改革派大臣先聯合以楊素、楊玄感父子為首的關隴集團攻擊武川系,等到武川系實力銳減了,馬調轉矛頭,猛攻楊玄感一系。若把楊玄感一系徹底摧毀了,關隴貴族集團還有多少實力?保守派勢力還能阻礙改革嗎?皇帝和改革派大臣們在朝堂還有對手嗎?
或許正因為大家都看到了政局的發展,所以楊玄感在走投無路之下,不得不鋌而走險,誓死一搏;所以武川系才想巧妙策劃,從中謀利;所以山東人和江左人才靜觀其變,就等著對關隴人發起致命一擊了。
伽藍的重要在于他背後的龐大勢力,他的後面是河東裴氏和薛氏,如果依照估猜,伽藍本人出自河內司馬氏,那麼很顯然,司馬氏正想趁此彩虹難逢的機會再一次崛起,而司馬氏不但與河東世家關系密切,與河北世家的關系同樣不錯,甚至與武川系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這樣一看,伽藍就成了一個能夠把各方勢力黏合到一起的關鍵人物。
事實伽藍已經在某些事情起到了關鍵作用,比如隴西李氏與河東裴氏的合作。唐國公李淵正在飛赴弘化途中,依照柴紹的說法,正是得益于裴世矩的力薦。由此伽藍又得到一個訊息,針對楊玄感叛的部署已經開始了,皇帝和裴世矩已經在布局了,自己這個「棋子」的使命實際已經完成了。
「棋子」的使命完成了,那麼接下來該干什麼?當然是開始「刀」的使命,揮軍平叛。
但平叛的事情不能急,必須掌握好時機,也就是必須等到楊玄感的叛形成規模了,有聲勢了,該跳出來的人都跳出來了,然後才下網,一網打盡,把以楊玄感為首的關隴貴族集團徹底摧毀,如此一來,武川系才能東山再起,而山東人和江左人也能從中獲取最大利益。至于帝國和帝國蒼生的命運,沒人關心,大家只關心自己的利益。
伽藍是把刀,西北人是一群狼,武川系需要這把刀,與武川系合作的山東世家們更需要一群為他們沖鋒陷陣的狼,所以,今天的伽藍,在這群世家貴族的眼中,有地位,有份量,缺乏的只是信任,而信任的建立需要溝通和交流,于是柴紹做為中間人,把伽藍拉進了這個貴族集團。
伽藍面臨艱難選擇。
如果他不知道幾年後李唐是中土的主宰者,他也沒必要猶豫,會斷然拒絕,會始終追隨裴世矩,追隨皇帝,但偏偏他知道眼前這一群人,幫助李唐統一了中土,創建了新的帝國。而從當前的局勢來說,加入這個集團所贏得的利益,也遠遠大于暫時的交易所獲得的蠅頭小利。
「請問伽藍將軍,計將何出?」
大儒李守素在大庭廣眾之下,出言相逼。
眾目睽睽,伽藍必須做出選擇,而他的選擇只有一個,誰能保住蒼生的命,他就為誰沖鋒陷陣,至于永濟渠是否暢通,皇帝和遠征軍是否能取得二次東征的勝利,他已經顧不了,他的實力實在是太過弱小,根本改變不了局勢的發展。
「某需要糧食。」伽藍停頓了一下,又補充道,「需要非常多的糧食。」
河北人非常爽快的答應了。
「某需要軍隊,至少需要六個團的步兵。」
河北人猶豫不決。給了伽藍軍隊,假如伽藍不听指揮,恣意妄為,豈非自取其禍?
「某還需要兩個人的鼎力相助。」伽藍先是沖著柴紹深施一禮,接著說出了第二個人的名字,「魏征。」
河北人再不猶豫,有此兩人鉗制伽藍,則大事可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