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一十章北邙山
伽藍駐馬立于山岡之。
山下,兩軍將士正在奮力廝殺,一樣的甲冑,一樣的號鼓,一樣的旌旗,甚至,曾經隸屬于同一個鷹揚府,同一個衛府,或者,在這其中就有自相殘殺的父子兄弟。
這一刻,伽藍想到了伊吾道,想到了那些死在戰場的袍澤,心中不禁怒火中燒,對楊玄感恨之入骨,對那些置帝國利益于不顧,肆意殺戮無辜的叛逆者們,更是恨不能生噬其肉。多少生命因為他們的貪婪和私欲而悲慘死去?殺了他們,即便挫骨揚灰亦不為過,亦無法償還他們所犯下的滔天罪孽。
遠處山谷里,己方的戰陣已經崩潰,那是防御線的重心,武賁郎將費曜在那里部署了四個團,現在左右兩翼被叛軍擊潰,中間兩個團被分隔包圍,指揮他們的鷹揚郎將力戰而死,沖去督戰的費曜身陷重圍。
必須把費曜救出來,否則失去的不僅是防線,還有士氣,沒有了士氣,這支軍隊也就不復存在。
伽藍戴金頭護具,右手提刀,左手緩緩抬起。
「嗚……」大角長鳴,激昂的沖鋒號聲沖天而起,霎那間響徹戰場,回蕩于山巒之間。
烈火仰首長嘶,四蹄如飛,矯健身軀如離弦之箭,沿著山坡呼嘯而出。
暴雪就像一道白色閃電劃空而過,霎那間消失在一團烈焰當中。
「嗚嗚嗚……」號角連天,一隊隊的西北精騎沖了山岡之巔,然後如決堤洪水一般咆哮而下。
三百騎沖進了戰場,如饕餮猛獸,瘋狂吞噬著眼前獵物,擋者披靡。
血鷹戰旗迎風招展,白龍幡旆獵獵作響,明光鎧在陽光下閃耀,兜鍪的紅色羽纓在風中搖曳,一匹匹奔騰的戰馬奮蹄疾馳,轟隆隆的馬蹄聲如驚雷般震撼戰場。
正在廝殺的雙方將士霍然抬頭,映入眼簾的是禁軍戰旗,是禁軍精騎,是一股無堅不摧的血腥颶風。
禁軍?禁軍來了?皇帝到了?這是帝國府兵本能的反應,因為禁軍地位特殊,宿衛皇帝左右,遵從皇帝命令,除了皇帝,誰能指揮他們?若不是皇帝到了,禁軍精騎又何以出現在戰場?
「禁軍!是禁軍!」陷入困境的府兵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陽光,在絕望中看到了希望,一個個士氣陡漲,生出無窮力氣,聲嘶力竭地叫起來,喊起來,「聖主……聖主萬歲……」
煙塵滾滾之中,周邊數個山岡戰馬如飛,旌旗翻卷,大角之聲此起彼伏,好似有千軍萬馬正從山中殺出,氣勢如虎。
戰局驟然逆轉。皇帝相對于臣民來說,代表的不是一個高貴的王,而是予取予奪的不可抵御的無威權,對皇帝的尊崇和畏懼心理因此深深植根于中土每一個人的心中。此時此刻,忠誠于皇帝的府兵欣喜若狂,激動萬分,一個個酣呼鏖戰,誓死不退,而背叛皇帝的府兵卻驚駭欲絕,魂飛魄散,士氣遭到致命打擊,不得不鳴金急撤。
禁軍龍衛轉眼殺到山谷,乘著叛軍驚惶之刻,兩翼殺進,瞬間撕裂了敵陣。
費曜卻是知道這支禁軍的底細,第一戰尚能出敵不意,攻敵不備,但等到叛軍看清事實,潮水般再度攻,這支禁軍對敵人的威脅就非常有限了。
「撤!撤!撤!」費曜撥轉馬頭,沖著號旗兵連聲怒吼,「鳴金!鳴金急撤!」
被圍的兩個團損失慘重,難以為繼,金鉦剛響,一個個便奮起余力,撒腿狂奔而走。
西北精騎追殺百步之後,面對的便是叛軍主力戰陣。
「撤!撤!」伽藍毫不猶豫,果斷轉向,「撤回山崗,撤回去!」
「嗚嗚嗚……」角號長鳴,西北人令行禁止,沖鋒戰陣瞬間分裂,化作三支呼嘯利劍,如旋風般狂飆而去。
李密接到北邙山攻擊受阻的消息,親自趕赴戰場查探軍情。
「西北人果然到了東都。」
李密看到那面熟悉的戰旗,不禁想起伽藍那張冰冷而驕橫的臉,一股怒火忍不住噴涌而出。
楊玄挺面如寒霜,咬牙切齒。幾年的努力,無數的心血,卻在舉旗之前出了意外,結果不得不提前起事,此舉雖不至于功虧一簣,但陷入被動是不爭的事實,而這種被動稍有處理不慎,便是滅頂之災。把他們推進這種險境的就是西北人,就是那個叫伽藍的敦煌戍卒。現在這個陰魂不散的幽靈再次出現,驚鴻一瞥之後,便是漫山遍野的「聖主萬歲」,而震耳欲聾的歡呼,對叛軍士氣造成的沖擊之大,可想而知。
皇帝是不是真的到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禁軍出現了,既然禁軍出現了,皇帝距離戰場還遠嗎?普通府兵對形勢的看法基于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淺薄了解,他們不敢背叛皇帝,真正背叛皇帝的是他們的長官,而長官要背叛皇帝,他們有什麼選擇?甚至于,很多普通府兵並不知道自己已經背叛了皇帝,他們只知道遵從自己的官。這時候,禁軍出現了,皇帝要到了,他們忽然發現自己變成了皇帝的敵人,那種內心的極度恐懼是可以想像的。
「西北人已經到了東都,並且出現在戰場,這其中的緣由還需要解釋嗎?」
李密的臉色十分難看,對楊玄感貽誤軍機一事耿耿于懷,而事實證明他對局勢的判斷是正確的。如今宮城和皇城拿不下來,在軍事陷入被動,而東都的貴族官僚及其家眷幾乎全部被楊侗「困」皇城,楊玄感因為得不到有力支持,在政治也陷入被動。接下來,各路平叛大軍源源而至,局面會愈發艱難,而若想逆轉被動,首要條件就是拿下全部的京畿要沖,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潼關,其次就是北邙山。
楊玄挺當然清楚禁軍龍衛出現在東都戰場意味著什麼,他已經沒有退路了,唯有死戰。
「傳令,整軍再戰!」
楊玄感也意識到危機的逼進,十七日,他帶著三千援軍趕到北邙山戰場,親自指揮作戰。
這是血腥的一天,慘烈的一戰,裴弘策和費曜指揮兩千余禁兵、府兵和鄉勇拼死阻擊,馮翊、伽藍、李建成和柴紹等人更是沖殺在最前線,浴血奮戰。
至黃昏,有將近三個團的將士英勇戰死,好在伽藍指揮的禁軍精騎利用有利地形,向攻擊叛軍發動了一次次沖鋒,一次次在危難之刻逆轉戰局,成功守住了淨域寺至金谷一線,並給叛軍造成了嚴重傷亡。
當夜,裴弘策再次致河內郡守府、河陽都尉府和溫城司馬氏,懇請河內貴族官僚以帝國利益為重,全力以赴給北邙山守軍以人力和物力支援。
十八日,楊玄感接到了華陰族人的密報,西京出兵了,代王楊侑下令征召關西諸府府兵即刻趕赴潼關集結,並任命刑部尚、西京留守衛文升與京兆尹李丹為正副帥。
衛文升抵達潼關之前做了一件事,到華陰刨開了楊素的墳墓,鞭尸焚骨,以表平叛之決心。
楊玄感悲憤之余,更感不安。
西京出兵的速度太快了,姑且不說在政治關隴貴族尚沒有達成內部的妥協,尚存在激烈的利益爭執,即便從軍事角度來說,在沒有確保隴右十三郡的西北大軍完全掌控之前,西京基于關西安全的考慮,絕對不敢盡起大軍趕赴東都作戰,所以,這只能說明一件事,弘化留守元弘嗣被皇帝拿下了,而西京在西北軍已經被控,且皇帝早有布局,基本穩操勝券的情況下,還敢冷眼旁觀,遲遲不發援軍?
先是楊侗把東都貴族官僚全部「困」于皇城,現在楊侑又迫不及待盡起關西大軍進京平叛,可見皇帝棋高一著,步步為營,形勢對楊玄感越來越不利,但楊玄感也有有利之處,那便是他的同黨以及支持他的地方豪望官僚,正迅速集中到東都,他的軍隊人數已經超過了五萬,並且還在一天天增加。
潼關已經不可能拿下,關西大軍肯定會搶在前面,如此一來,數日後,楊玄感將陷入兩線甚至三線作戰的窘境,為此,他必須先行拿下北邙山,這樣他可以在包圍宮城和皇城的同時,傾盡主力與關西大軍決一死戰。
十八日下午,楊玄感再調五千精兵趕赴北邙山,他在北邙山戰場投入的總兵力已經達到一萬三千人。
十九日,河陽都尉獨孤武都、河內郡丞柳續、溫城司馬同憲帶著一千兩百鄉勇以及大量的糧草輜重渡河而來。
裴弘策親自趕到津口迎接。
「西京出兵了。」
獨孤武都迫不及待地告訴裴弘策,西京四萬援軍正日夜兼程而來。至此,局勢基本明朗,皇帝已經控制大局,所以河內再不敢觀望了1,傾其所有,全力以赴支援裴弘策堅守北邙山。
裴弘策長吁一口氣,高懸的心頓時落地。感謝伽藍,假如伽藍沒有及時出現,沒有向他透漏相關機密,這一刻,他可能已經魂歸地府。
「伽藍在哪?」司馬同憲看到裴弘策,不待寒暄便急切問道,「他還好嗎?」
裴弘策神情凝重,微微搖頭,「假如沒有更多的援軍,今日過後,恐怕你再也見不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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