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一十一章未雨綢繆
楊玄感心急如焚,再一次增兵北邙山戰場,以絕對優勢兵力向裴弘策發動了更為猛烈的攻擊。
然而,楊玄感錯過了最佳機會。二十日,河內第二批援兵渡河而來,淨域寺一線的防守兵力超過了四千人,再輔以較為有利的地形和旺盛的士氣,雙方勢均力敵,戰事陷入僵持。
禁軍龍衛成為戰場一股咆哮狂飆,西北精騎馳騁于山岡丘陵之間,擋者披靡,而戴著金狼頭護具和黑狼頭護具的彪悍勇士更是成了北邙山的夢魘,不論是為他們歡呼的軍還是聞風喪膽的敵卒,都畏懼于他們殘暴而血腥的殺戮。
但是,援軍遲遲不至,而敵軍攻勢卻異常猛烈,這時即便有河內的全力支持,有銳不可擋的禁軍精騎,士氣的低落也不可避免。
裴弘策、獨孤武都、柳續和費曜等人為此發生了激烈爭執。獨孤武都和柳續必須守住河內,假如援軍遲遲不至,以目前楊玄感的攻擊勢頭,北邙山肯定守不住,更嚴重的是,河內僅有的鎮戍力量一旦在北邙山損耗殆盡,拿什麼守河內?所以他們建議急速渡河撤離,據大河之險,堅守河內。
裴弘策和費曜當然拒絕,從他們的立場來說,除非山窮水盡,否則絕不能離開北邙山,一旦渡河北去,不但東都的局勢惡化,他們的未來也一片黑暗。
「援軍何時可至?幾時殺到東都城下?能否擊敗楊玄感?」
柳續毫不客氣,質問裴弘策,實際就是提醒裴弘策,不要指望西京的援軍,那支援軍受控于關中本土貴族,是帶著強烈的政治目的來的,說句不客氣的話,那支援軍對皇帝的忠誠度還不如東都衛戍軍。既然東都衛戍軍都能大批大批的倒戈,誰敢保證西京的衛戍軍就不會背叛皇帝?
退一步說,就算楊玄感未能與關中本土貴族在政治達成妥協,雙方撕破臉,兵戎相見,那麼從這場風暴結束後政局的發展來推斷,關中本土貴族為了最大程度地保護自己的利益,必然要竭盡全力保住關隴本土的軍隊,也就是以關隴子弟為絕對主力的西京衛戍軍,所以,指望西京援軍不惜一切代價救援東都,不惜與楊玄感拼個兩敗俱傷甚至玉石俱焚,這可能嗎?
裴弘策和柳續都是河東貴族,費曜是代北人,屬于武川貴族一系,他們與關中本土貴族、與山東貴族集團都存在著激烈的利益沖突,彼此間沒有任何信任可言,尤其在這一刻,各勢力為了能在風暴結束後謀取最大利益,勢必各出手段,無所不用其極,既然如此,那麼無論是渡河還是不渡河,實際都是基于對未來的政治預期,裴弘策和費曜從自身利益出發不得不抱著更為樂觀的態度,而獨孤武都和柳續出于同樣原因對形勢的判斷卻非常悲觀,雙方都想最大程度地保全自己的利益,但不論堅守北邙山還是退守河陽,都需要贏得河內地方勢力的鼎力支持,所以溫城司馬氏的態度非常重要。
溫城司馬氏難以決斷。西京的援軍是出現了,但真正能影響到東都局勢的,卻不是這支軍隊。
夜深人靜之時,伽藍陪著司馬同憲緩緩行走在一片幽靜的樹林里。樹林外的草地便是禁軍龍衛的臨時營帳,苦戰了一天的將士們疲憊不堪,一個個席地而臥,鼾聲如雷。更遠處的山谷是輜重營的駐扎地,一條溪流穿營而過,隱約能听到戰馬的嘶鳴。
「傷亡大嗎?」
聞著燥熱空氣里的血腥味,听著蟲兒不知疲倦的鳴唱,司馬同憲停下腳步,望著繁星點點的夜空,神色中露出幾許憂郁,聲音里透出幾分關切。
「這是我們的宿命。」
伽藍的聲音很平靜,過于嘶啞的嗓音听去很滄桑,很疲憊,「雖然,某曾想把他們安全帶回家,但顯然,這是一種奢望。」伽藍抬頭望天,目露無盡傷悲。
「還能堅持嗎?」
伽藍沒有說話。他也在問自己同樣的問題,還能堅持嗎?
「楊玄感的實力正在飛漲,軍隊會越來越多。」司馬同憲語音低沉,眼神忐忑,心中的不安不加掩飾地暴露在伽藍面前。
「河南各地的形勢非常混亂,據說梁郡韓相國舉兵叛亂後,得到了通濟渠兩岸各路盜賊的支持,數日內便擁兵十萬,聲勢驚人。不出意外的話,再過十天半月,大河兩岸將有更多的盜賊蜂擁而起,而這一惡劣局勢會迅速蔓延,從河南河北蔓延到代北江左,乃至關隴巴蜀。」
伽藍的心驀然顫栗,眼里掠過一絲恐懼。歷史的車輪正在飛馳,誰能改變它前進的軌跡?
「伽藍,這場風暴不過是個開始。」司馬同憲轉身望著伽藍,神情懇切,「東都旦夕不保的同時,也失去了對地方郡縣的控制,中土亂象已現,這是不得不承認的事實。」司馬同憲伸手輕輕拍了一下伽藍的肩膀,問道,「難道說,風暴過後,中土將迎來穩定,中土生靈將在休養生息中安居樂業?」
伽藍背負雙手,仰頭望天,眼神悲愴而痛楚。這就是天道,人豈能勝天?
「听說,你曾告訴獨孤震,或許會有第三次東征?」
伽藍微微點頭。
「此言是真,還是假?」
「二次東征即便不敗,也是無功而返。」伽藍說道,「兩次東征均告失利,又有楊玄感之亂,試想皇帝的威信何在?中樞威權何在?又拿什麼去推動改革?而高句麗彈丸小國,連遭重創,它拿什麼抵御中土的第三次攻擊?皇帝和中樞需要東征的勝利,即便不能贏得一場酣暢淋灕的大勝,但無論如何不能敗,不能半途而廢,所以,必然有第三次東征,毋庸置疑。」
司馬同憲輕輕頷首,嘆息道,「既然了虎背,又豈能輕松而下?」
以他的才智,當然能推衍未來政局的發展,之所以問,不過是想證實一下伽藍與裴世矩的關系。諸如此等機密,伽藍能夠獲悉,當然來自裴世矩,而裴世矩不可能不知道第三次東征對帝國的危害,這就相當于在傷痕累累的巨人身再刺致命一劍。巨人鮮血迸射,就算不死,也奄奄一息。到了那時,一方面皇帝和中央威權盡喪,逐漸失去對地方和軍隊的控制,而一方面則想飲鴆止渴,或者說自欺欺人,試圖用第三次東征來逆轉時局,拯救危機。這可能嗎?有幾成勝算?如此行險一搏,輸掉了怎麼辦?
輸掉了就是天下大亂,群雄並起,中土崩裂。這是山東人,乃至江左人希望看到的局面。在這個天下,在門閥士族精英們的心里,在過去近四百年的歷史里,何謂英雄?統一中土的先帝並不是他們所承認的英雄,今更不是,相反,諸如高歡、宇文泰、陳霸先等人,不論他們用的何種手段,但只要他們建立了新王朝,是最後的勝利者,他們就是英雄。成者為王,敗者為寇,這就是英雄的定義。
所以,在司馬同憲這些門閥精英看來,假如放棄東征,徹底放棄,集中全部精力穩定中土,那麼帝國還能繼續在統一的版圖生存,反之,第三次東征就是帝國崩裂的開始,而且這種崩裂趨勢一發不可收拾,難以挽救。
假如這場風暴後還有第三次東征,假如帝國即將崩裂,假如中土即將進入群雄並起的新時代,那麼司馬氏就必須從長遠利益考慮家族的未來,也就是說,在堅守東都這件事不能投入全部力量,不能把家族的未來與今以及改革派勢力捆綁到一起。
司馬同憲這句非常含蓄的話,就是在提醒伽藍,既然預先知道了結果,那就必須未雨綢繆,早作準備。
「某在東都見到了觀國公。」
伽藍把進入東都以後發生的事情簡略說了一下。
崔賾在關鍵時刻向楊侗舉薦觀國公楊恭仁,其目的很明顯,把崔氏、裴氏、楊氏和司馬氏一起拉到楊侗這條船,竭盡全力在未來的皇統之爭中,把楊侗推皇帝的寶座,而這其中的難度可想而知,免不了要經歷一場場血腥殺戮。
如何在殺戮中保存楊侗,保存自己?當然是不惜代價削弱皇帝和其他競爭者的實力,所以,不論是從皇統之爭還是從變革之爭出發,帝國的保守派勢力都要利用這場風暴向改革派發難,而改革派對兩次東征失利和楊玄感之亂都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們為了確保對帝國權柄的控制,也必然要進行瘋狂反擊。可以想像,在這場激烈的政爭中,雙方勢必大打出手,血腥殺戮,因此,保守派若想最大程度地保全自己,唯有以最快速度擊敗楊玄感,獨攬平叛大功,這樣才能在與以皇帝為首的改革勢力的斗爭中,佔據明顯優勢,繼而與對手殺個旗鼓相當。
司馬同憲凝神沉思,久久不語。
「這場風暴實際是一場有預謀的屠殺,對世家貴族的血腥殺戮。」伽藍道,「如果皇帝利用這場風暴,把自己的對手,把改革的阻力,統統鏟除了,那麼,中土分崩離析之時,最後的勝利者會是誰?是關隴人還是山東人?抑或,是江左人?」
司馬同憲沒有答案。他不知道風暴過後會有多少世家貴族灰飛煙滅,但從當年尉遲迥、司馬消難和王謙叛亂一案,太子楊勇廢黜一案,以及漢王楊諒叛亂一案來看,在這場風暴中遭到清洗的貴族官僚只會更多,不會更少。
的確,假如關隴貴族慘遭重創,他們會眼睜睜地看著山東人和江左人霸佔帝國權柄?而山東人和江左人會忠誠于皇帝,全心全意拱衛這個統一的新帝國?答案是否定的,可以預想,關隴人會前赴後繼的反對皇帝,打擊山東人和江左人,而山東人和江左人絕不會錯過這個分裂中土、摧毀帝國的機會,最終雙方兩敗俱傷玉石俱焚,為之陪葬的則是千千萬萬無辜生靈。
以司馬氏今日的實力,能在未來的黑暗年代獨善其身或者伺機崛起嗎?答案同樣是否定的。
所以,以崔氏之龐大,崔賾也不得不妥協,不得不結盟帝國所有的保守勢力,以便在風暴過後「迎戰」皇帝和改革派勢力的「攻擊」。
「勝算有多大?」
司馬同憲喃喃低語,既在問伽藍,也在問自己。
「如果西京援軍為了保存實力而遲延不攻,那麼從涿郡來的薊燕大軍和從東萊來的水師又會積極進攻嗎?」
司馬同憲霍然驚醒。如果皇帝的目的是為了摧毀改革的阻力,那麼他當然沒有理由在楊侗堅守東都的情況下,命令忠誠于自己的軍隊不惜代價攻擊叛軍,他理所當然要坐山觀虎斗,逼著同為保守勢力的兩大貴族集團打個兩敗俱傷,然後他便可以輕松出擊,揮揮手,就能讓保守勢力灰飛煙滅。
所以,保守勢力唯有不惜代價迅速擊敗楊玄感,拿到平叛的功勞,取得斗爭的優勢,方能與皇帝及改革派一決生死。而要做到這一點,以河內司馬氏、趙郡李氏為首的山東貴族,以裴弘策、柳續為首的河東貴族,以獨孤震為首的武川系貴族,以韋氏、蘇氏和李氏八柱國之一的李弼一族為首的關中貴族,必須攜手合作,齊心協力。
「若如此,某便要與裴大監仔細商討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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