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已返回河北。
薛德音當然知道劉炫的影響力,但劉炫當初寄身龍衛統,其本意是為了借助伽藍的力量拯救河北饑民。後來他的目的達到了,但河北義軍和河北饑民劫掠黎陽倉,犯下了滔天大罪,皇帝肯定要秋後算帳,要血腥剿殺。劉炫不能置身事外,于是他離開了龍衛統,離開了溫城,重返河北。
「師傅何時離開的溫城?」伽藍追問道。
「在宇文述和來護兒抵達黎陽之前。」薛德音說道,「听說孔穎達和蓋文達聯袂趕到溫城,把老先生接走了。」
伽藍劍眉微皺,稍事沉吟後說道,「師傅既然被孔先生和蓋先生接走了,那麼便不會再投義軍,十有八九是去了冀城,或者……河間景城。」冀城是河北劉氏本堂所在,而景城則是劉炫住宅所在。
伽藍急召高泰,命令他帶幾個河北兄弟,喬裝成義軍,取間道趕赴冀城和景城尋找劉炫。又草擬一份信,詳述馮孝慈戰死之後河北局勢的不利變化,懇請劉炫「出山」,到龍衛府助自己一臂之力,否則今年的冬天,永濟渠兩岸必定尸橫遍野、血流成河。
薛德音默默等待,直到伽藍送走了高泰,他才小聲提醒道,「伽藍,你雖軍情緊急,軍務繁忙,身不由己,但溫城掃榻相迎,期盼你的回歸,你就這樣過門而不入,未免欠妥,于情于理都要給溫城一個交待。」
伽藍看看薛德音。又看看傅端毅、西行和布衣,躊躇了片刻,毅然搖頭,「某不能離開龍衛府。尤其此刻,西北兄弟們悲憤難當,某更不能離開半步,而未來很長一段時間,某大概都不會再至東都,不會再到河內。」
伽藍轉身望向東北方向,目露悲郁之色,久久不語。
蘇合香就站在伽藍的身邊。望著伽藍憂傷的面孔,忽然輕咬貝齒,前一步,湊到伽藍的耳邊。低聲說道,「兒可代君回家,認祖歸宗,侍奉祖母。」
伽藍先是驚訝,爾後遲疑。接著微微一笑,握住蘇合香的手,柔聲說道,「謝謝。阿蘇之情。某必以生命相報。」
薛德音听到兩人的對話,猶疑不決。
蘇合香主動要嫁。伽藍當即迎娶,這對伽藍和司馬氏來說是皆大歡喜的事情。可以解決雙方之間一系列的難題,但蘇合香出自扶風蘇氏,聯姻難度相當大。
扶風蘇氏是關中蘇氏三家之一,人才輩出,其中蘇道標曾是西北道門的田谷十老之一,樓觀道之法主,雖已仙逝,但遺留勢力十分強大,如今依然是關中蘇氏龐大實力中的一部分。&&關中蘇氏在關隴貴族中屬于二等世家,河北司馬氏在山東貴族中則屬于一等世家;今日關中蘇氏有權勢傾天的蘇威,河內司馬氏卻遠離中樞,日薄西山,兩家聯姻,也算門當戶對。但今日帝國政局中,關隴貴族集團和山東貴族集團已經撕破了臉,雙方的搏殺越來越慘烈,尤其關中蘇氏的背後有帝國強大的保守勢力,而河內司馬氏的新貴則為皇帝和改革派沖鋒陷陣,由此可以推及雙方聯姻難度很大。
難道伽藍另有意圖?或者,伽藍在關西短暫的剿賊過程中,與樓觀道、與關中某些世家貴族,達成了某種妥協?
蘇合香公然跟在伽藍身邊,就算沒有得到扶風蘇氏的允許,最起碼也得到了伽藍的承諾,而伽藍如今的身份地位的確有實力保護蘇合香,假如司馬氏不能達成這樁聯姻,相信在伽藍的懇求下,楊恭仁肯定會出面,而裴世矩和薛世雄也會襄助,到那時大失顏面的就是溫城,伽藍與溫城的關系也會僅僅維系于血緣,這顯然不是司馬氏所願意看到的結果。
無疑,伽藍正在利用自己的驕恣跋扈,利用現有的權勢和未來的光明前途,恃強凌弱,蓄意「報復」溫城,你要麼遷就我,不惜代價補償我,要麼大家一拍兩散,你走你的獨木橋,我走我的陽光道,除了血緣,沒有任何干系。
伽藍的權勢到底有多大?他是不是值得溫城傾盡全力予以扶植?他能否承擔起重振溫城司馬氏的重任?
西行、傅端毅和布衣喜笑顏開,看到伽藍終于如願以償抱得美人歸,並且就此打開回歸太史堂之路,做兄弟的當然欣慰不已。李世民也前道賀,並且鄭重其事地詢問婚禮的日期,似乎司馬氏和蘇氏之間的聯姻,根本就不存在任何問題。
驀然,薛德音明白了。李世民能在龍衛府任職,蘇合香能跟在伽藍身邊,實際代表著關隴武川系和西北樓觀道對伽藍背後龐大勢力的妥協。有裴世矩、薛世雄和楊恭仁這三大權貴給伽藍撐腰,有河東、軍方和皇族三大系貴族中的主要勢力做伽藍的後盾,不要說關中蘇氏和樓觀道了,即便是關中本土貴族勢力也不得不退讓一步。
薛德音面露微笑,撫須說道,「伽藍,既然阿蘇替你去溫城拜見老祖,那就要準備妥當。」
伽藍微微頷首,「某給祖母寫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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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衛府在黎陽補充了糧草之後,繼續東進,火速趕赴清河郡。
與此同時,伽藍和西北精騎再度殺回河北的消息,如呼嘯的狂風般在短短時間內傳遍了永濟渠兩岸,太行、高雞泊和豆子崗三股義軍「聞風而動」,迅速轉移、聯合、備戰,氣氛霎時緊張起來。
不待高泰趕到冀城,劉炫老先生就被義軍「請」了出來,而劉炫也義不容辭,火速南下,沿著永濟渠放舟而行,快如奔馬。
魏郡太守獨孤震、武陽郡丞元寶藏等河北大員,趙郡李氏、清河崔氏等河北世家望族。不論派系,不論立場,人人都關注著伽藍,關注著他所統率的擁有十二個精銳團的龍衛府。猜測著這支異軍突起的強悍禁軍將在河北掀起怎樣恐怖而血腥的風暴。
龍衛府行至洹水鎮,與先期趕來迎接的鷹擊郎將馮翊相遇。
馮翊一身白色生麻布斬衰i服,神情悲憤,在講述初九日的戰斗過程中,幾次哽咽失聲。
果如伽藍所料,馮孝慈被人「算計」了。在河北戰場,他只有不足三千人的平叛軍隊,其中來自河北各郡的鄉勇就佔了一半。馮孝慈不敢向皇帝要兵。只能向東都求援,但東都以河南戰事緊張為由,一次次拒絕,偏偏行宮卻一次次催促馮孝慈即刻展開攻擊。而河北各郡官長卻以各種理由給攻擊設置障礙,最終就演變成了初九日的慘敗。
馮孝慈也做好了首戰告負的準備,只是他沒有想到,在戰斗最為緊要之刻,來自清河郡的鄉勇突然倒戈。馮孝慈措手不及。倉促之下,只好親自帶著衛隊沖了去,試圖穩住陣腳,不料中箭墜馬。落入敵群,慘遭殺害。
馮翊痛哭失聲。他想不明白,為什麼東都不給援兵。為什麼樊子蓋、宇文述和來護兒都把軍隊放在京畿周圍,放在通濟渠兩岸,卻任由河北賊寇切斷永濟渠,威脅皇帝和行宮的安全,威脅整個東北疆的鎮戍安全。他更想不明白的是,為什麼河北賊寇如此猖獗,河北各郡的官長們和世家望族卻異口同聲予以否決,並不惜代價予以隱瞞和遮蓋,尤其令人憤怒的是,他們還蓄意阻撓帝國軍隊對河北賊寇的清剿。
伽藍沉默不語。
馮翊不是不明白,他明白戰敗的原因,他知道父親死在誰的手,只是他看不到未來,不知道朝堂的各方勢力為什麼要「聯合」起來置他的父親于死地,置皇帝和行宮于危險之境。
帝國的保守勢力為了抵御改革派的瘋狂「攻擊」,一方面不惜實施苦肉計,混亂西京局勢,一方面不遺余力地混亂河北局勢,迫使山東貴族集團不得不為了自身利益,而「幫助」他們壓制改革派,形成「聯手」共抗之勢。
而共抗的手段便是不惜以中土分裂和國祚敗亡為代價,想方設法在中土各地點燃烽火,以此來打擊皇帝和改革派,打擊帝國的改革策略,削弱中央集權。內戰一旦全面爆發,皇帝和改革派不但顏面盡失,焦頭爛額,窮于應付,也失去了發動第三次東征以挽救皇帝和中央威權的可能。
這種局面下,對立雙方各施奇謀,各出奇招,形勢瞬息萬變,樊子蓋不得不以重兵鎮戍東都及其周邊地區,而宇文述和來護兒在河南、齊魯、江淮乃至江南等地叛賊大規模蜂擁而起、運河水道岌岌可危的情況下,也不得不把主力大軍投到通濟渠兩岸,確保江左、江淮的糧食能源源不斷地運到兩京地區,運到西部和北部邊疆。另外,帝國改革派中的某些大臣,也反對發動第三次東征,迫于無奈,他們只能選擇「默契」地配合對手,以達到這一政治目的。
馮孝慈就在這種極度復雜的政治局面下,成了政治斗爭的犧牲品,而其犧牲的唯一價值,就是因為他的級別太高了,終于驚動了皇帝,驚動了行宮,讓他們終于意識到了危機迫在眉睫,但讓人失望的是,皇帝和行宮解決國內危機的辦法不是去改變國策,去緩和矛盾,不是從根本去解決問題,反而是更加堅定了在最短時間內發動第三次東征的決心,試圖以東征的勝利來挽救皇帝和中央的威權,繼而以「高壓」之策來一舉「摧毀」國內危機。
假如馮翊知道第三次東征即將開始,皇帝和行宮正在商議第三次東征之策,那麼他也就明白為什麼帝國各方勢力要在河北戰場「聯手」殺死他的父親了。
伽藍很無助,此時此刻,他無力回天,即便他是皇帝,是宰執,他也不知道選擇哪一條路才能把帝國這艘龐大戰船駛向正確的方向。
「某要報仇雪恨,請伽藍鼎力相助。」
這是馮翊先期趕來迎接的唯一原因。
伽藍一口答應,但他知道,馮翊的願望在短期內無法實現,因為皇帝和行宮既然決定即將開始第三次東征,那麼永濟渠的暢通就成了重中之重,而若想讓永濟渠暢通無阻,殺,解決不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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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