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趴在程錚的背上,抻著脖子向石門里頭張望,妄圖單憑一雙肉眼看出幾分破綻來,好在程錚面前賣弄一二。
結果當然是白搭。石牆上頭雖然不封頂,但不知是否和結構有關,光線照不到底,入口向內一丈不到的地方便已經黯淡得不成樣子,朦朦朧朧地看不清究竟了。
越看不清越容易害怕,我盯著第二道石牆上一塊圓盤狀的輪廓,想象的翅膀若垂天之雲,呼啦呼啦地將我帶入水深火熱的境地。
得虧現在時間緊迫,不然我非得腦補出全八本的盜墓筆記來。
我摟緊程錚的脖子,仔細觀察他表情︰「師叔爺你天縱奇才,一定學過奇門遁甲,知道怎麼破解其中的機關?」
程錚搖頭︰「沒有。」
我暈了一下︰「那怎麼辦,總不能在石牆上硬生生打出一串窟窿通過去?」話一出口又後悔,按照他剛剛直沖瘴林的霸氣,沒準兒我還給他提了個醒呢。
程錚莞爾一笑︰「我的確曾這麼干過。」
我更暈了,這家伙竟在這種時候放大招。
天上灰雲密布見不著太陽,前頭是深灰石牆後頭是土黃瘴林腳下是黝黑毒壤,然而我卻覺得天地一片明晃晃,金光璀璨得讓我頭暈眼花。我的兩顆眼珠子不受控制地牢牢盯著程錚的臉,看著他微彎的眼角紅潤的嘴唇和左邊臉頰那個若隱若現的梨渦。
尤其是那個淺淺的酒窩,怎麼會有人把臉上的一個坑生得這麼漂亮呢?
我一時色迷心竅,恍惚著伸手撫上他面頰,程錚卻恰恰選在此時收了神通,再次戴上古井無波的面具,靜靜地望著我。
這樣被他看著,我自然非禮不下去,只得偏了偏手指,替他將一縷碎發重新別回耳邊,沒話找話地︰「難怪你不常笑,師叔爺笑起來當真有毀天滅地的能耐,天地日月都為之黯然。」
程錚面無表情地收回視線,轉過頭去撫模門邊的石牆。
我笑嘻嘻地捏捏他耳垂︰「敢問師叔爺是害羞了嗎?」
程錚拍開我手︰「你從來都是不正經,我又為什麼要正經听你的話?」
我莞爾︰「也對。」
他再不理我,專心在石牆上模索一番,找到一處狹窄縫隙將軟劍小心插入直末至柄,又屈指對著劍柄一彈,一道清越的劍鳴聲應手自石中傳出,錚錚作響,煞是好听。
一聲未平,程錚便再次屈指彈劍,而後又彈。後浪推前浪,錚鳴聲越來越大,漸漸的連石牆後頭也傳出些許細碎的響聲混雜在劍鳴之中,側耳細細分辨,似乎是金鈴陣陣。
就好像是在湖中投入一粒石子,開始只是激起小小的一圈漣漪,然而須臾間便波及到了整個湖面。金鈴的響動一聲大過一聲,片刻後竟蓋過了劍鳴,擴散至整個山谷。又過一會,便听得石壁後頭傳來陣陣沉重的齒輪聲,一會咯吱咯吱一會嘎 嘎 ,讓人一邊听得骨頭縫里發癢一邊擔心這機關究竟還能不能順利使用。
過了一會,齒輪聲中又加入了沉悶的重物挪動聲。我不由肅然起敬︰通過共振來開啟機關,四兩撥千斤,看來那位藥先生不但精通岐黃之術,還是位科學家。
郭德綱曾經曰過,科學家的肚兒是雜貨鋪,此話甚有理。不想當物理學家的工程師,從來都不是好大夫。
然而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太靠譜,忙拍拍程錚,問道︰「藥先生在此給你留了後門自然是貼心,然而說句晦氣的話,若你與人交戰時受了傷,那軟劍也被人砍出幾個口子,到時劍鳴聲起了微妙的變化,不能讓銅鈴與之共鳴,你又該如何進谷?——是了,若你受了傷,前頭的瘴林便已經不能通過,藥先生可是囑咐了傳遞消息的村民,見到你便立即告訴他知道?」
程錚淡淡道︰「若我受傷,不會來找他。」
我奇道︰「為啥?你不相信他的醫術?」怎麼可能?
程錚搖頭︰「不需要。」然後又露出那種不欲再談的寡淡神情,我只得召回我飛到千里之外的想象的翅膀,轉而開始分析江湖少俠和神醫之間的愛恨情仇,相信與背叛,疏離與親近。
沉默中,機關的響動更加令人煩躁。又過了足足一盞茶的功夫才總算重新歸于寂靜,程錚道一聲好了,將我挪到身側,便要邁步跨入石門。
鑒于之前瘴林的心驚肉跳,我連忙抱住他脖子謹慎求證︰「師叔爺這句好了,是指機關完全清除了,還是指剩下的機關已經對你沒威脅了?」兩者的區別就是我的小命啊大哥!
程錚看我一眼︰「放心。」
我扁扁嘴,立志打破沙鍋問到底︰「師叔爺這句放心,是叫我無條件信任你,以後都不要質疑你的決定,你說什麼我都照做,完全不過問原因?」
他想了想︰「對。」
我被噎得沒脾氣,片刻才喃喃道︰「其實我剛剛那句話微微有些諷刺的意味,其實還是想讓你解釋一下的。」
程錚點頭︰「我知道。」頓了頓又道,「放心。」
我眨眨眼楮︰「這句放心是方才那句話的簡單重復,還是師叔爺想要表達你理解我現在的恐慌心情及因此而引發的話嘮和過分的好奇,你不會往心里去,並提醒我最好克制我的情緒,貫徹執行師叔爺的一切指示?換句話說就是,放輕松,少廢話,跟哥走?」
程錚點頭又搖頭︰「我理解,相信我,有事告訴我。」
我笑著用大頭蹭蹭他︰「師叔爺你如此溫柔敦厚,體貼可靠,真真是居家旅行必備之新好男人。」
程錚偏頭躲開︰「走,石陣不會開啟太久。」
石牆總共只有七重,前後長十丈,對于一個以困人為己任的石陣來說,大概規模並不算大。但其中曲折迂回,陰暗幽深,通道又只有兩寸見寬,即使我們僅僅沿著開啟的狹窄月門直線行進,卻仍覺得逼仄窒悶,直覺得胸中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一般。
因此當我們站在出口向外望時,一種豁然開朗之感油然而生,不過不單是石陣的緣故,谷中景色的確宜人開闊。
此時外頭陰雲密布,草木凋敝,一派深秋寒景,谷中卻是鳥語花香,古樹參天,雖然天上也是銀雲重重,卻儼然是剛剛到了秋季一般,枝頭樹梢壓著燦爛的金黃嫣紅,處處顏色鮮亮,叫人看了便覺得心曠神怡。
程錚猶豫片刻,解開方巾放下我,手一指幾丈外的一棵老樹︰「躲在樹後,我不叫你,你不要出來。」
我點頭答應,習慣性問一句︰「有人?」
程錚搖頭,眉間難掩躍躍欲試之情︰「畜生而已。」
我無語,想起他說過要和藥先生的手下打一架的事,心說雖說人家逼不得已做了走狗的差事,也不用這麼埋汰人?難不成堂堂神醫的手下當真養了一群三觀不正窮凶極惡的龍套?
我心知他八成不會跟我解釋,還不如自己眼見為實,索性省去了無用的詢問,點頭表示一定遵從組織安排,接過他手里的包袱小跑著躲到樹後,探頭偷看他。
程錚獨自站在空地正中,一抖手腕,軟劍當即被內力激得筆直,寬大的袖口微微飽脹,衣擺也輕輕翻動,牙白的衣裳與他身後的濃墨重彩形成鮮明對比,宛若天上神仙一般不沾人間煙火。
小伙真是,帥呆了。
他雙目微垂,神情安詳而專注,若不是微微鼓動的袍袖,便仿佛老僧入定一般祥和。
突然一聲呼嘯遙遙傳來,程錚精神一振,舉目望向遠處,劍尖微挑。片刻之後,卻見一群大鳥振翅而來,飛至他頭頂上空,不住盤旋鳴叫。
我好奇地仰頭張望。這群大鳥的身形和老鷹差不離,雖然都有尖爪利喙,然而細看之下卻是有的扁臉闊口、有的尖頭大翅,顯然不是同類。大概它們原先都是獨來獨往的猛禽,被馴服之後才逼不得已拉幫結伙,共同進退。
細細一數,程錚腦袋上竟盤旋著整整十只鳥兒。可見其主手段了得,竟能逼得十只猛禽放棄本性,言听計從。
我突然想到動畫片里撞到頭的人物大頭上也通常飛著這麼一圈玩意兒,不由撲哧一樂。
沒成想就是這麼比放屁大不了多少的聲音,卻令得帶頭的那只大鳥尖唳一聲,鳥群應聲一分為二,兩只沖著我,八只沖著程錚,炮彈一樣居高臨下地俯沖而來。
我反應不及,與其中一位正正對了個眼,電光火石之間,我們建立了跨物種的交流。
我︰不要啊別沖我來正主兒在那邊呢我只是個死跑龍套的連肉都比別人難吃好多啊!
鳥︰肉?肉肉肉肉……
……談判破裂,我也終于想起來躲避這回事,連忙縮到大樹後頭。兩只大鳥撲了個空,在撞上樹干之前堪堪拉高,在我頭頂上盤旋一圈之後再次齊齊俯沖。
我撿起地上包裹倉促一擋。
兩只大鳥先後在包裹上留下足跡和唇印,帶著倒鉤的爪喙將包袱里的衣物悉數勾出來,洋洋灑灑地散落一地。由此可以預見它們直接勾在我皮肉上的場景,我後背上迅速騰起一層冷汗,大鳥們則早已再次一飛沖天,盤旋著等待下次攻擊的機會。
苦啊,我一戰斗力為負的廢柴,怎麼能躲過你們的聯手攻擊?
鳥都這麼厲害了,人還了得?
看來程錚一時半會顧不上我了,求人不如求己,我仰頭謹慎地盯著鳥爺們的動向,腳下飛快地劃拉一圈,將散落的衣物收攏幾件抓在手里,隨時準備應付兩位鳥爺的第三次俯沖。
兩只大鳥叫了幾聲開了個小會,而後一只望風一只沖鋒,左邊的那只收了翅膀,以巡航導彈的霸氣,一頭沖我扎來。
大概是遲來的腎上腺素終于起了作用,心念電轉間,我將手上的幾件破衣服團成一團猛地向大鳥擲去,迅速抓住僅剩的一件外套,縮著手,炯炯看著憤怒的大鳥。
大鳥伸展雙翼輕輕松松地避過衣物攻擊,轉了個小彎繼續向我沖來,速度卻因為空中陡然轉向而慢了不少,令得我能夠有時間完成抖開衣服、迅速側身避讓、收攏衣襟等一系列動作。
說時遲那時快,只听得叮的一聲,我手上一沉,心知自己是走了狗屎運了,趕緊拽住外衣的兩襟包住它一兜一擰,掄圓了胳膊將大鳥甩暈在地之後,壓著它身子揪著衣服的兩個角系了個死結。
想想覺得不保險,又揪出另外兩個角,再打結,再揪再打。
不過片刻的功夫,好好一件衣裳就被我打成了個粽子。
直到我再揪不出半點布料來打結時,我才長出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還插在袖子里的鳥頭。
沒動靜。
我拎起鳥粽子晃了晃,叮當一聲,一枚撞彎了的銅錢順著袖筒滑落在地,撿起來看看,突然醒悟原來不是我運氣好,而是程錚功夫棒,千鈞一發之際幫我用銅錢打歪了鳥頭,這才順利擒住了猛禽。
師叔爺,您真是居家旅行必備之新好男人啊!
我正感慨激動惋惜著,大鳥趁我不備,用利喙將衣袖劃出個狹小的口子,掙扎著戳出一半腦袋來色厲內荏地瞪我。我也狐假虎威地回瞪回去,捻著銅錢嚇唬它︰「看什麼看?還想再來一下?」
大鳥縮縮脖子,估計是明白自己已然無力回天,一聲哀鳴之後垂下鳥頭,脖頸疲軟形如死鳥。
抬頭再看它的同伙,那扁毛畜生見我看它怒叫一聲,收了翅膀做出俯沖的動作,然而還沒扎下來就見嗖的一枚銅錢飛出,打在它喙上又反彈在地上,發出叮當兩聲脆響,听著就覺得肉疼。大鳥被打得一偏,哀鳴一聲之後無可奈何地展翅飛高。然而還是不死心,在我頭頂上不住盤旋,想要沖下來,又忌憚旁邊援軍。
我連連贊嘆程少俠武功高強,飛花摘葉皆可傷人,顧得了自己還能順便顧一顧我。
既已解決後顧之憂,我再次有了閑心關注戰況,趕忙踩著鳥粽子的一角,探頭看程錚的對手究竟是什麼樣的牛鬼蛇神。
乖乖,咱家今兒算是開眼了。
……原來畜生,還真就是畜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