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好嗎?」程錚一身白衣,溫熱的掌心極其憐惜地覆上我的臉。
我一頭霧水︰「我為啥會不好?」
程錚不答,只繼續婆娑著我的臉,眼中滿是憐惜。
我愣愣地看著他︰「你突然這麼溫柔待我,不會是我要死了?」
話音剛落我便覺著發根一緊,微微轉頭,向靖聞笑嘻嘻地拉著我一撮頭發彎來拗去︰「小丫頭,睡得好嗎?」邊說邊伸手敲我頭。
睡?我一個激靈,趕緊掙扎著睜眼。
望著騎在我身上、揪著我頭發上躥下跳的灰毛猴子,我不由失望,果然是個夢啊。
早知道就多等等,說不定程錚還會親我呢。
可惜了。
灰毛猴子見我醒了,興奮地低叫一聲,拉著我衣襟揪我起來,從脖子上掛的一串木牌里挑出一塊舉給我看︰我是阿二。
而後馬上又換了一塊︰跟我走。
我趕緊起床穿衣,收拾妥當後低聲下氣地向猴哥請示︰「我穿好了,您看……」
阿二點點頭,拉著我的手,蹦蹦跳跳地出房間,左彎右繞地進了間屋子,自己閃身出去,輕盈地關好門。
房內熱氣蒸騰,我很是眨了幾下眼楮才看清屋內的布置︰正中一個石灶熊熊地燒著火,火上架著個偌大的木桶,木桶旁搭著排短梯,四周雜七雜八地擺著四五個架子,上頭擺著大大小小的藥罐瓷瓶。藥先生手拿紙筆在記著什麼,程錚正一桶一桶地往木桶里加藥汁。兩人都包得和穆斯林婦女差不多,全身上下包得只剩下兩雙眼楮露在外面。
說個不太恰當的比喻,這架勢有點像集中營啊。
要是拆了面紗,又有些像白雪公主和後媽了。真是百搭。
藥先生抬頭瞥我一眼,伸手一指屏風,簡單利落地下命令︰「月兌光!」
我嚇了一跳︰「啥?」又下意識地看一眼程錚。
程錚正將一桶棕色的藥汁倒進個熱氣騰騰的大浴桶里,露在外頭的皮膚通紅,也不知是蒸的還是羞的。
藥先生放下紙筆,看著我重復︰「藥浴,月兌光。」也學我扭頭看一眼程錚,似笑非笑地,「害羞?怕我嗎?我要是努力一點,孫子都有你這麼大了。——怕程錚嗎?不用了。你身上還帶著我做給程錚的金瘡藥的獨特香氣,從氣味的濃度上看,大概是三四個月前。但你胳膊腿上卻沒有傷,而且他三個月前還在華山派。不過你說,他是五個月前送你去青陽派學武的,我大膽猜測,你八歲之前沒騎過馬,他第一次用不知道劑量……」
他看一眼程錚,又嬉皮笑臉地轉眼看看我︰「還用我繼續說下去?」
我長嘆一口氣︰「不就是月兌光麼,哪用先生費這麼多口舌。」
程錚放下水桶,尷尬地轉過身,面朝著窗口。
真好,程少俠總能做到在我尷尬的時候比我更尷尬,搞得我不調戲他都覺得是暴殄天物了。
想做就做,我笑嘻嘻地沖著他背影提高聲音︰「江湖兒女不拘小節,更何況我才八歲啊少俠。別叫狗剩先生看了笑話嘛!」
說罷挑釁地看了一眼藥先生,快手快腳地月兌了衣服,撐著木桶噗通一聲飛速坐進去,又馬上激得嗷的一聲站起來,忙不迭地往外頭爬︰「燙!」
藥先生按著我肩膀毫不留情地向下壓︰「廢話!」
我勉強被他摁下去,不到片刻就又堅持不住,搭著桶沿掙扎著抬起點身子,聲音里不覺帶出分哭腔︰「燙得要命,疼!」
藥先生死死抓著我肩膀,面上殺氣蒸騰︰「程錚,過來按住她!」
程錚低低答應一聲,腳下卻不動彈。
藥先生不耐煩地︰「她要是泡不透,待會兒就還得再來一回,你要害她做無用功?」
程錚這才過來,壓著我肩膀將我往水里摁。
藥先生涼颼颼地叮囑他︰「也別太努力了,手套雖然厚,卻也不能防水。」
我的注意力暫時從疼上轉移了片刻︰「什麼意思?」又低頭看看程錚裹得像個包子似的雙手,「這藥汁有毒?」
藥先生嗤笑一聲︰「多新鮮啊,不然我們穿這麼厚是怕冷?」他擠眉弄眼地嚇唬我,「呀呀呀,把你毒死做人干!」
我忽略他的鬼臉,仔細想了想︰「你是在幫我選治病用的藥材?——因為都是熱毒的虎狼之藥,所以不能直接喝進肚里,只能以藥浴的法子稀釋為我施用後,再加之熱力催化,好看看我是否會產生什麼不良反應?」和現代用青霉素之前必須做皮試的規定異曲同工嘛。
藥先生贊許地捏捏我下巴,沖程錚狂浪地笑道︰「這妞兒我要定了!」
程錚點點頭,沒說什麼,右手卻稍稍加勁,在我肩頭上捏了捏,似乎是贊許的意思。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功夫,藥先生讓程錚抱我出來,用銀針插`進我前胸後背的幾處穴道里試了試,又問我身上疼不疼,哪里疼,是怎麼樣的疼法,將這些癥狀一一記錄在案之後,便從一旁的架子上取了個瓷瓶倒入桶中,叫我再次爬進去,考驗自己的耐藥性和耐熱性。
如是再三。是夜,程錚一共換了三桶水,我泡了七次藥。最後一次出來時,我感覺自己胖了一圈,身上的肉都被燙得通紅,皮膚又因為幾種藥材的相互作用而散發出幾分若有若無的青紫色澤,直到用清水清洗干淨之後還是覺得膚色古怪,像是誤食了毒蘑菇的印第安人。
我穿好衣服,在程錚的幫助下重新梳理了頭發,小心翼翼地按了按手臂,按下去的那個坑很久都維持著原狀。
我一時玩心大起,在左胳膊上按了兩朵梅花。
程錚捉住我亂畫的手指,責備地看我一眼,我忙大方地貢獻出自己的右臂︰「你喜歡兔子還是蟋蟀?右手借你。」
他低聲訓斥我︰「很好玩麼!」
我收回手,自己在右臂上按了只兔子腦袋︰「我知道你覺得不好玩,所以我在努力讓它變得稍微好玩一點啊。難道非得時時板著臉,才是十分重視的樣子了?」
程錚沉默一會︰「你若是難受,不必裝作開心的模樣,你可以同我說。」
我一邊忙著在兔子旁用指甲掐「程」字一邊笑道︰「你放心,我若想哭時,一定會借你的肩膀靠的。……要是有程少俠的香吻安慰的話,我大概會更願意宣泄心中的隱秘情感?」
他長出一口氣,輕嘆道︰「你啊,正經不到片刻就打回原形了。」
我嬉笑︰「可不是,照妖鏡麼!」
藥先生也湊熱鬧似的蹩過來,探頭嘖嘖道︰「這小爪子按得倒挺傳神,旁邊這個程字,是說程錚是只鴨子?」話剛出口就輕咳一聲,擺出副道貌岸然的樣子止住我倆的強烈譴責,「我總結了一下剛剛的記錄,有好消息有壞消息,你想先听哪個?」
我猶豫片刻︰「好的。」
「好消息是,你忍疼的能力倒是挺強的。或者說,你很容易對疼痛感到麻木。」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啥?」
藥先生笑笑︰「唔,有些人對疼痛的忍耐能力比較低,一點小傷就會痛不欲生,有些人就比較淡定一些,刮骨療毒也能忍得。」
我領悟了︰「說到底,就是人傻活得糙?」
藥先生大笑︰「此話甚貼切!可見我收你為徒這個決定沒有做錯。少爺,你替我寫信問你師兄了?」
程錚點頭道︰「已經叫十二帶著信飛往青陽了。」
藥先生嗯一聲,低聲咕噥︰「我都把你讓給他了,于情于理,他都不該再死賴著耽誤如期,干那佔著茅坑不拉屎的行當才是!」
我愣了一愣,罔顧自己茅坑的身份,瞬間腦內了一出忘年狗血三角戀,你是風兒我是沙,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多少人愛你年輕的容顏而我獨愛你被歲月摧殘的面容……藥先生警告地看我一眼︰「又想什麼不該想的了?」
「沒有的事!」我趕緊岔開話題,「忍疼能力強的話,……治療會比較順利?」
他搖頭︰「如果你對疼痛不敏感的話,你也許會感覺不到疼痛的微妙變化。要知道,針刺一樣的疼和錐子扎似的疼之間相差不多,各自所致的原因卻天差地別,而且疼得多一點少一點,都和治療的進程有著莫大的關系。——唔,好像我提前把壞消息的一部分說出來了?」
我被繞糊涂了︰「壞消息是啥?」
「壞消息就是,由于你內髒的受損程度比我預想的要嚴重得多,某些階段的疼痛會超過人的忍受極限,我必須在你脊椎和腦部施針,將你頭部以下的感官暫時封閉,好教你不至于在極致的疼痛中昏厥,或是直接瘋了。但是腦部的結構極其精密,而且一來你年齡尚小,穴位的位置和成人必定有所不同,二來寒氣既已致使你發育不良,必定也影響了你的腦子。所以,我極有可能認不準穴,換句話說,在別人身上是八分的凶險,在你身上就是十二分。」
我想了一會,忐忑地同他確認︰「但這已經是最好的方法了,是不是?」
藥先生點點頭︰「雖然這種法子我第一次用,但是沒錯,已經是最好的方法了。」
我自然更加忐忑︰「你第一次用斷絕大腦與身體聯系的方法止疼?……就算沒自己做過,之前也看人做過?」
藥先生一怔,又立即笑道︰「怎麼了臭丫頭,不相信我?」
我不由有些奇怪,偷看程錚一眼,見他沒什麼緊張的神色才笑問道︰「莫非是先生的師父留下來的本門秘術?」
藥先生笑著嗔我一眼︰「怎麼,怕我不教你?」
我沉默片刻,方嬉皮笑臉地岔開話題︰「嘿嘿,待我拜到你門下,還由得了你不教?」
藥先生配合著戳我額頭︰「孽徒!」
程錚做了個別鬧了的手勢︰「那麼,好消息?」
他聳聳肩︰「就是如期耐疼啊。」
我怪叫︰「你剛剛還說那是壞消息!」
這禍害沖我擠擠眼楮︰「對你是壞消息,對我確是好消息,——清靜,省心!」說罷大笑,撢了撢袖子長身而起,拉著我手快步出門,「睡覺去啦!少爺你回房前記得關門!」
我被他牽著,跌跌撞撞地出門回屋,再被抱到床上。
藥先生給我蓋好被子︰「睡,明天休息一天,我配好藥材,後天開始為你治病。」
我點頭道一聲知道,他放下一邊帷幔,突然輕聲道︰「沒錯,是魔教。」
我睜大眼楮看著他。
他漫不經心地把玩著床幔上的流蘇︰「當初魔教為了拉攏我,曾送給我一本他們藥堂的記錄,上面除了一些他們魔教自己的用毒心得之外,還記載了好些我曾經想到、但是無法證實的猜想在活人身上試驗得到的結果。我不知道他們從哪里弄到的手札,但我知道,如果他們真的有我的手札的話,他們送來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我最關心的幾個問題並沒有涵蓋在內。我看著記錄就知道,這是東方儲在引誘我。」
他沖我苦笑道︰「你也許不能理解,一想到困擾我多年的那些猜想的答案就在千里之外,我便覺得心癢難耐,恨不得插上翅膀,直接飛去魔教總壇。——但是我不能去,我也不能要這些記錄,這些記錄是用人命堆出來的,我該一把火燒了它。可是——」他輕笑一聲,「我做不到。」
我沉默地望著他。
他沉默地垂眼看著錦被。
良久,他才長嘆一口氣︰「所以我建了這個藥王谷,旁人只知我是不想讓魔教進來,卻不知我也不想讓自己出去。」
他突然搖頭苦笑︰「我真是憋得狠了,竟跟你這小女圭女圭說這些閑話!」
我拉住他袖子︰「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求知若渴沒什麼不對,何況你已經做了正確的選擇。魔教用活人試驗並非你之意,而且死者已矣,你若是將手札一把燒了,便既辜負了自己,又令他們白白枉死了。」
藥先生低頭反抓住我手,輕聲笑道︰「我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要不,你給我做兒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