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好幾個月,明月終于來了一次。那時正是傍晚,他剛送了白淑柔回去。腳下的步伐有些亂,不知不覺便走到了她院子外頭。
可以想要忘記的記憶卻又涌上心頭,他老是會想起她睡在血泊里的模樣。一想到那些事情,他就無法走進去面對他。
這些天來他一直在想,那不如等他繼位以後,在納了她。可是她也活不了多久了,那藥實在是厲害。幾個私下有交情的師兄弟都說,他沒有見她的必要了。這等廢材要來也沒用。
等了一會兒,突然听到里面傳來笑聲。他微微一怔。
她不知道在對誰說話,道是︰「小火,你得有深度一點。我現在給你唱個歌,咱也得換換口味不是……」
話不說完,她就爆發出一陣笑聲,笑到後來,就咳了幾聲,「哎喲哎喲」地直叫。
明月心中一緊。
過了一會兒,果然听到她的歌聲。她唱︰春來早,清夢擾,樓台小聚頌今朝,又何妨布衣青山坳。月如腰,琴指舞,醉時狂歌醒時笑,莫辜負青春正年少。
她唱︰空自擾,夕陽角,前塵往事隨風飄,恬淡知幸福的味道。
哼哼唧唧的幾句,不太正經,有些輕佻,好像無憂無慮。
明月魔障一般怔住。反復念著那幾句狂放不羈又似是恬淡的小詞。
她笑得肆無忌憚,好像一點也感覺不到他的愧疚和掙扎。
淨初取了藥材來,見了明月,不由得一怔︰「師叔?」
明月看了他一眼,然後徑自進了屋子。明慈正在和小火嬉鬧,正感覺那小家伙一爪子按在了自己頭上。突然發覺不對,抬頭一看,她也怔住。
淨初擠了進來,道︰「師叔,給你送藥來了。」
明慈笑道︰「哦,好的。」
她根本視明月如無物。這種感覺很奇怪,興許有一點恨意,但是更多是討厭,她再也不想應付他了。
明月道︰「小慈。」
明慈笑吟吟,當著淨初的面,道︰「大師兄你還來做什麼呢?慈現在是個廢人了,活不了多久的。不能修行,不能生育。我身上還有什麼你要的東西麼?」
「小慈」
明慈笑道︰「若是大師兄還有什麼想要的,請對慈說,慈願意所有的都交出來,只求一個清靜。」
氣氛頓時就僵住了。明月活了那麼多年,從來沒被人這樣對待過。她根本視他如物,招呼著那小輩給她倒水。
半晌,他道︰「我要你,你給麼。」
明慈正想喝水,頓時就嗆了個正著,噴了淨初一臉。
明月突然覺得很愉悅,微微勾了勾嘴角,道︰「你先出去吧。」
這話是對淨初說的。淨初抹了抹臉上的水,似笑非笑地看了明慈一眼,好像在說,你要倒霉了。然後就很不仗義地丟下她,自己跑了。
明月好整以暇地在床邊坐下了,伸手去踫他,卻被她懷里的火狐逼退。他猶豫了一下,便縮回了手,道︰「小慈,你是生師兄的氣?當時師兄趕到的時候,已經晚了。」
明慈有氣無力地道︰「若不是因為你,我也不會落到這個下場。」
明月道︰「縱然是這樣,師兄對你的一片心也沒有變,你放心,過一陣子,師兄必定會娶你過門。」
明慈似笑非笑地道︰「做妾?到死都做妾?」
明月一怔。
明慈冷冷道︰「我父我母都是大峰主,論出身我比白淑柔只有更好沒有更壞。而且他們是為孤月山而死,難道現在你們要欺負無父無母的孤兒麼?我爹臨終前托孤師父,是托來讓我做妾,讓人毀了我的前程,讓人毀了我一輩子麼?明月,你好不要臉。」
她真的不想再應付他了。他不來便罷,來了她總是有滿腔怒火直要燒起來。如果可以,她現在不想見到他們任何一個人,明月,白淑柔,任何綻秋峰的弟子
明月張了張嘴,突然發現自己無法辯駁。他很想告訴她即使她現在這個樣子,他依然願意娶她,怎麼難道她不高興麼?他會待她如以前一樣的。
她氣得渾身發抖,臉色蒼白,指著門道︰「你看在我父我母的面上,看在他們送了命保住你今日的地位的份上,請你出去我不想再見到你」
「小慈」他伸手去踫她,本能地想安撫她的顫栗。
她的反應極其劇烈,小火狐沖了上來,在他臉上抓了一道血痕。那張美得像畫一樣的臉頓時就破相了。明慈很想笑,也覺得很痛快。
明月按了按臉上的傷痕,無奈地道︰「小慈,我改日再來看你。」
她哼了一聲,表明了她的不屑。
明月站了起來,低聲道︰「不管怎麼樣,師兄以後都會待你好的。你可以放心。」
「」我呸
明月走了。
明慈無力地癱在床上,張開四肢,很無力,想笑又想哭。
淨初探了頭,笑道︰「他倒是痴心。」
明慈戳戳自己的腦袋,道︰「他腦子有問題,自說自說,我跟他沒辦法說話。誰要他痴心,我只想他有多遠滾多遠。」
淨初道︰「你說得對,他確實不要臉,把你害成這個樣子,竟然還敢上門來。」
明慈煩躁地道︰「他若是再來,我怕我會控制不住,拿刀砍他。」
淨初想了一會兒,道︰「這些年來我用針法抑制了經脈,拖延了修為。但如今在山上我也呆膩味了。不如等你斷了藥,你同我下山去走走?」
明慈的耳朵動了動,道︰「你想拐我下山?小淨初,你這是犯上啊,大逆不道啊。」
淨初笑道︰「隨你,我便是這麼隨口一提。但你這個雜靈根,又不能生育的女人,對我是半點用處也沒有。我又不是明月,沒有這麼痴情的。」
「去你的。」
但明慈動了心思。不管怎麼樣,修為還在。等她斷了藥,憑她築基中期的修為,也不至于成為弱肉強食圈子里的小蝦米。下了山總比呆在這兒好。
然而她斷藥也是一年之後了。明月似乎搞定了白淑柔,現在白淑柔對他漸漸放心,他似乎也自由了很多,不多時便會來騷擾一下明慈。其實不算頻繁,大概一個月一次。
明慈漸漸的也不暴躁了,他愛來就來罷。她自顧自地給小火順毛,听他自說自話。小火則緊緊地盯著他,他一有伸手的意圖,就齜牙咧嘴發出警告。
等她斷了藥,下了床,明月就開始漸漸找不到她了。一開始他還能在百草園找到她。後來就徹底見不到她的人影。他疑心她逃下了山,可是她總會回來。
後來他知道了,她常常去清風崖。
那里的雲荒果然很好看,有一種天荒地老的感覺。不知道明湛在這里的時候,都想些什麼。她一個人坐在高處,常常能就這樣呆上一天,看太陽上去,又落下來。雲荒很執著,似乎很難被染上顏色。就算外面五光十色,內里也還是白得刺目。
她可以在洞壁上找到明湛練刀的痕跡。最長的一次她呆了一個多月,漸漸有點了解明湛為什麼那陣子在這里,可以提升得這麼快。世上大約獨此一個雲荒,就這麼坐著,坐著,心境竟提升得很快。
無奈的是她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雜靈根,也試圖修煉,但那極慢的速度總讓人很沮喪。她的經脈還是漏洞百出,已經根本不能通過經脈來運輸靈氣,只能另闢蹊徑,通過那五個雜靈根的小循環來運輸靈氣。那就像是慢得要死的電腦,你自己都控制不了,只能等它自己運行。等它慢吞吞的運行完了,再加入一點靈氣,讓它繼續運行。
明月默許她避在雲荒,她便干脆常年在那里修行。這里最好的地方還有遠離塵囂,那白淑柔之流就成了雲荒里一朵浮雲啊浮雲。
呆了好幾年,築基六層到七層只完成了一半,但對于雜靈根來說,似乎也是非常快的了。淨初莫名其妙地去閉關了,好像幾十年來也沒見他閉過關。明慈也沒指望他兌現帶她下山的諾言。
她的心態又在漸漸改變,最初的懵懂,到熱烈,再到現在的淡然。好像已經沒有了什麼渴望。
等到最近一次下山,她被告知白淑柔和明月已經訂婚。而且明月似乎以遵從師命為由,想要同時娶她進門。
她頓時又無語,盤算著要夜奔下山,把淨初也丟在山上。問清楚婚期,是在半年以後,她便開始慢慢做準備。
明月將做新郎,自然是忙得不得了。她這次下了清風崖,竟遲遲不見他來糾纏。直到好幾天之後,他才來了一次。明慈覺得,他似乎是白淑柔的忌諱比以前更甚。
他來給她送嫁衣。火紅的衣衫,本不該是做妾的人該有的服裝。
明月道︰「有好幾位大長老提出異議,你是清雨清霧兩位師叔之子,不該居于人下,更不能為奴。小慈,我娶你進門,雖然還是要委屈你先為二夫人,但你已經不是妾侍,你可以名正言順不用侍奉她。」
這些年,他似乎也變了一些。白綻秋對明慈下了毒手,因為李玄的插手,卻是瞞不住了。並不是誰都像他們這麼理所當然的欺負孤兒。有不少常年閉關的大長老听聞此事後都非常生氣。明月巧妙得利用了諸位前輩的怒氣,然後為明慈爭取到這些。
他以為她會開心。
孰料她只是微微一笑,然後把那火紅的嫁衣束之高閣,漫不經心地道︰「我知道了。」
明月看了她一眼,又看看那嫁衣,也沒有多說什麼,便走了。
等她收拾好東西準備跑路,才發現明月竟然看得極嚴,每天都有人去找她,商量婚禮,慶典之類的,不然就是去讓她學習禮儀規矩。更有甚者,後來甚至有人拉著她東奔西走,去熟悉孤月山門內的事務,和清月峰的內務。別看清月峰只是一個光禿禿的山頭,竟然也是有諸多瑣事的。
他們告訴她白淑柔的偉大計劃,那女人要把清月峰變成第二個繁榮的綻秋峰,並要在婚後就著手,給那些弟子建洞府,然後把老頭子名下的弟子都接回來發展。
這是大夫人的雄心壯志,那這個做小的,就要躬親聆听學習,並要做好給她跑腿供她差遣的準備。
白淑柔以極其柔順的面目出現在眾人面前,表明她和明慈一定會友好相處,然後攜手共同振興清月峰,讓夫君能有更多的閑暇閉關修行。雖然她那套「明慈自願」的說法,信的人寥寥無幾。但久而久之,眾人對此事也麻木了。
明慈左思右想,大約要跑,也只能在新婚之夜跑了。明月必須先去白淑柔那里。到時候賓客滿席,她要溜走,是最容易的。
那若是當天溜不走……那就當半夜被鬼壓,總有一天還是要走的。
她已經做好了伸頭一刀的準備,然而就在婚禮的前一天,一道丹嘯沖天而起。淨初結丹了
孤月山又添一金丹真人,這又是一喜。山門上下打算操辦了明月的喜事,就辦淨初的結丹大典。
明慈被人纏住,月兌不得身。淨初便自己找上門來,笑嘻嘻地道了恭喜,並請明慈給他發紅包。絕口不提下山之事。
她也不急,更沒有提醒他,只默默給自己準備好退路。這些年來,她開始習慣獨自一人的生活。明湛尚且不能依靠,何況是其他人呢。
大婚當天,她睡到日曬三桿才起。明月一大早先飛去綻秋峰接白淑柔,給她做足了場面。相比之下,這里就冷冷清清,只有喜娘一只,帶著幾個小丫頭,心不甘情不願地給她梳洗打扮。明慈沒有長輩,沒有人在面前諄諄教誨,更不用哭嫁。
這也可以叫雙修大典,是要在諸位長輩和賓客面前盟誓的。到時候明月會一人牽了她們兩個人的手,可笑的許下那個忠誠的諾言。
等到大中午,听人來報,似乎是明月被拖住,在綻秋峰先和白淑柔盟過誓——他們還覺得那女人很委屈。看來她還有的等。
等來等去,卻等到淨初。他敲昏了喜娘和侍女,破窗而入。
明慈一怔,隨即笑道︰「這位俠士,你是來搶親的麼?」
淨初道︰「確實是搶親,不過搶親的不只是我。」
明慈又一怔。
淨初道︰「不過還有點事情要做。來,你起來,把這身可笑的衣服月兌下來,跟我們走。你不是有易容換骨丹?讓他們去好。李玄會說你是他帶來的人,誰也不會注意到你。明湛要先去清月大殿,有點事情要辦。」
「你剛才說誰?」
淨初道︰「李玄。」
「不,不是。」明慈一把丟了頭上的鳳冠,站了起來。
淨初道︰「哦,那是明湛。」
明慈深吸了一口氣,道︰「聞人裕來了麼?」
淨初笑,道︰「來了,跟李玄一起來的,代表機關聞人家。都來了,來接你。還不晚吧?」
明慈緊緊抓住他的手,道︰「那你呢,你跟我們一起走麼?」
他道︰「自然。日後,叫我夏青。我不再是你師佷。老子要叛出師門了,跟你們一起去北荒。」
明慈笑了。不管她心里是何種滋味,她都不會選擇在這個時候賭氣。如今最重要的是趕緊下山。
當下她迅速吃了易容換骨丹,月兌了那身果真很可笑的喜袍。那蠢貨白淑柔,還暗暗在她的喜服上動了手腳。她自己的鳳凰是五爪,明慈的就是四爪,借此來羞辱明慈。她真可笑,還以為這樣,明慈就會覺得受到了傷害麼?
見鬼去吧,什麼清月峰,什麼白淑柔。
她抽出佩劍,把那身嫁衣斬成碎片。
夏青帶著她,走了早就選好的路徑,果然一路平安,半個人也沒有遇到。自然不會遇到人,他走得是新房的暗道。經過新房,只見滿屋的珠翠和寶物。她眼楮一眯,道︰「等等。」
只見她極其迅速地把屋子里值錢的東西全都卷了起來,裝進自己的戒指里。並放出白猿,把不能拿走的東西都刮上好幾道指甲印,用那雙大猿掌,把那對紅燭碾成了泥。
如果可以,她很想在床上放下幾條毒蛇。
夏青膛目結舌,眼看時辰不早,忙抓了她跳進地道,然後用聞人裕給他陣法機關安置好那入口。然後拉著她迅速竄了出去。
明慈在這又黑又窄的地道里爬了一陣子,不禁道︰「這地道是什麼時候挖的?」
夏青道︰「是我挖的。說來也是幾十年前的一樁舊事,那時候我是為了偷主峰的藏珍,才挖了這麼一個地道。那時候,這屋子還是清月峰的書樓。不曾想會被改成婚房。」
爬了好長一段,突然感覺到有濃郁的靈氣四溢。夏青抽了個璇璣樣式的什麼東西出來,低聲道︰「這是傳送陣底下……裕說把這個安上去,再旋轉一下,就可以偷到那陣法的傳送之力……」
說著,他把那小玩意兒按在地上,折騰了一會兒,果然一陣靈光在地底流貫。
再睜開眼時候,已經可以听到上面有人聲。明慈耐不住,伸出頭去一看,發現眼前都人腳,走來走去,頓時嚇得又縮了回去。
夏青忍著笑,道︰「你先上去,不要怕,這里是桌子底下,桌子上坐著李玄和聞人裕。」
明慈這才又伸了伸頭,發現確實是桌子底下,剛剛她是從桌布下面看到那些人在走來走去。
于是她鑽了出去,躲在桌子底下。不多時,聞人裕便伸了一只手進來,準確無誤地扯住了她,把她扯了出去。她受驚,但四周正熱鬧,竟然沒有人對她的憑空出現表示質疑。
聞人裕笑眯眯地看著她,讓她坐在自己身邊。不多時,淨初也鑽了出來。
李玄給她夾菜,低聲道︰「怎麼樣,我說了不會騙你的吧。」
但他看著她滿臉的緩不過神來,又有點後悔說了這話。幾年前那場慘劇,到現在他還記憶猶新。她還是當年那個沒心沒肺的死丫頭麼?
這一桌子罕見的只坐了聞人裕和李玄兩個金丹修士,此時加了一個明慈。夏青先遁走了,好像是去接應明湛。
綻秋峰有心要留明月到夜里,竟然在這里大擺筵席。那邊,新郎官正在一桌一桌地敬酒。
不多時便到了他們這里。李玄似乎有點緊張。但看明慈一臉淡定,又氣不打一處來。
明月穿著大紅繡金龍的喜服,目中微醺,舉了杯子,道︰「李道友,聞人道友,多謝。月敬你們這一杯。」
然後他注意到那陌生的女子,但也沒有太放在心上,只示意性的朝她也舉了舉杯子。
那女修似乎還滿有個性,不怎麼搭理他,只也舉了舉杯子,然後一飲而盡。她偏過頭,想了一會兒,然後露出一個笑容。
她是想到了白淑柔看到那婚房的樣子。
明月絲毫未覺,轉了個身,又去別桌敬酒。
不多時,天色都要暗了,所有人幾乎都把還在清月峰苦苦等候的另一位新嫁娘給忘了。李玄一直注意著明月的動作。此時便見一名小弟子急匆匆地趕來,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頓時他就臉色大變。
李玄輕聲道︰「湛失手了?」
其實不是,那人是明月派去看明慈的,此時正來回報,發現二夫人不見了,嫁衣被撕得粉碎。明月變了臉色,但礙于場面不能立刻回去,便讓人去搜。
李玄敏銳地注意到有變,低聲道︰「不管怎麼樣,我們先撤。」
明慈道︰「怎麼撤?」
聞人裕笑道︰「放心,我們先下山去等湛和青。」
……你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熟絡了?
當下,李玄就站了起來,親昵地拉住了明慈的手,對人打了個招呼,說是不勝酒力,要先走了。
明月卻敏銳注意到了那一群人。李玄和明慈是舊識。那身材豐滿的女子經過的時候,帶起了一陣濃烈的胭脂香味。他在白淑柔身上聞到過。
「師叔?」旁邊的小弟子有些驚訝地發現他的目光漸漸變得狠戾。
明慈回頭看了一眼,見他盯著自己一群,莫名地有些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