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傳說貳 第一部 兄弟 第二章 初識

作者 ︰ 老莊墨韓

那是他有生以來,最幸福的一場美夢。

暈沉沉中感覺被「砰」得一聲扔到床上的動作很粗暴。細瘦的身體仿佛都在發出吃痛的申吟。

但是,意識不清的黑暗中,他也隱約知道,那是一張床,真正的床。

這一生,他居然有這個躺到一張正經床上的福份。而且,仿佛有什麼把他重重包裹著,隔絕了那可怖的冰冷。

是被子吧?

真是幸福啊,原來,他也可以不蓋茅草,蓋一床象樣的棉被。

意識在黑暗中越沉越深,唯恐醒來,發現只是一場幻夢,四周依舊是無邊的冰雪與絕望。

嘴被粗暴地捏開,滾燙的湯汁燙得他舌上起泡,胸中火燒。

不過,有什麼關系。

不管那樣滾熱的是姜湯還是熱粥,總之都是可以驅趕冰寒的食物,是可以讓他活下去的寶物。一個為了活下去,而曾經在垃圾堆里,和野狗搶半個溲饅頭的小叫花子,是絕不會介意冷熱溫度的。

黑暗里微弱的意識,幾乎要因這樣的好運,這樣的幸福,而感恩地放聲痛哭。

身邊滿是人的氣息,人的溫暖,還有喧鬧的話語聲,斷斷續續入耳。

有的聲音煩燥不快。

「不是說陪少爺出門拜個年,今兒就沒事了嗎?兒子閨女都等著一起吃團圓飯呢,怎麼又惹出這麼個麻煩來。」

「少爺慈悲要救人,咱們能不救嗎?抬進門時,老爺也答應了,說是給少爺積德呢,我們還敢不盡力?」

自然,也有慈憫的。

「作孽啊,這小小的年紀,險險就凍死了。」

「世道不好,哪年沒幾具路倒尸。踫上少爺,算他的福份。」

只是悲憫自然也是有限度的。

「他的福份,咱的晦氣,本來正月里人手就不夠,誰不是一個人干倆個人的活。還要服侍這要飯的,。」

「大過年的,老爺少爺向來慈善,能歇的事,都讓大家歇了,救這一條小命,也費不了多少時間,灶上的火本來就是留著的,熱湯熱水是現成的,大牛在少爺房里起居服侍,留在這的衣裳鋪蓋都是現成的,也不用我們費心張羅。」

「行了行了,說那有的沒的干什麼,咱們該干什麼,還干什麼去就是……」

「扔下他不管了?」

「不就是冷極了,餓狠了嗎?也不是什麼大病,給他吃飽,包暖,自然就沒事了。只是個小叫花子罷了,難道竟叫我們放著正事不做,拿他當主子守著看著護著。不過是少爺一片善心,咱們就施舍點現成的東西,救回他一條命就得了,」

迷迷糊糊里,听到的聲音不甚清楚,話語里的意思,也並不能完全理解,只是能清晰得感覺到,身邊的人氣,暖氣,漸漸散了,盡了。寒意漸濃,冷意漸深,黑暗混沌中,恍惚的心思,微微一涼。這樣美好的夢,就這麼盡了嗎?轉眼間,就必須醒來了嗎?

人的熱氣,人的體溫,人的言談笑語,這溫暖如此細微,但轉眼散去後,依舊叫人留戀,依舊讓人感覺木屋薄被,擋不住寒風凜冽。

沒有什麼關心的話語,貼心的溫暖。只是,有人嘆一聲「作孽啊!」有人肯給湯給水給床給屋,哪怕嫌煩氣悶,依舊讓他有如在夢中的幸福。

只是,轉眼間,就連這些微的熱鬧與人氣都消失了。

肉身所在,黑暗的木屋里,一片靜寂。

意識神志,只是冷,只是冷。

因著有過身上被子擁護的溫暖,因著有過,胸中湯水帶來的熱度,所以,這時,越發地冷。

隱約地,他知道這不是夢,他知道,他活下來了,但是,依然寒冷,依然黑暗,依然絕望。

些微的意識,拼命摧促著他掙開眼楮。醒來,醒來,他劇烈地顫抖著。太長久的寒冷,太長久的苦難,讓他知道,屈服于身體的痛苦,放任神智沉眠的結果,通常都是再不能醒來。所以,再苦,再難,再痛,一定要咬著牙,睜大眼,醒著,醒著,只有這樣,才能活下去。

小小的身軀,在床鋪上猛得坐了起來,喘息著,四下張望。

眼前是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

天太冷,門窗不能不緊關,為恐意外,自然不會留火種在房中。

至于一個死里逃生的小叫花醒來,會有多少驚惶無助,自然不會有人過于在意。

所有的人,都有許多自己的事要忙,自己的親人要陪伴。大過年的,能伸手救回一條性命,已是慈悲,還要怎麼樣呢?

他默默地在黑暗中下床,找不著鞋,光腳踩在地上,沿著牆,一點點模索著。

他的心中很平靜,他只是一個小小叫花子,無父無母,日日掙扎在生死線上。乞討,哀求,伸出手,跪下膝,俯,用所有的卑微與討好,來祈求人們的一點慈悲與同情,年年月月。冷硬無情,粗暴厭惡都見得多了,偶有些慈善悲憫之人,從手指縫里,漏出一兩個銅板,半碗殘湯剩飯,已是大幸。世上不是沒有好人,只是好人也一樣,只會在自己不受損失的情況下,才能高高興興做點好事。

大過年的,不管是不是少爺吩咐,人家能不嫌晦氣救他一命,已是大恩。沒有必要因為他耽誤人家本來的生活。

做為一個朝不保夕的小叫花子,他早就知道,這個世上,除了活下去之外,根本沒有什麼大事。想得太多,不等冷死餓死,自己便把自己折騰死了。

終于模到了桌子,他在桌上來回模了幾下,模到了火石和油燈,輕輕打著點燃,才照亮區區一間陋室。

簡單的一間房,但有單獨的床鋪,厚厚的鋪蓋,桌椅廚櫃,箱籠物件,無一不全。如果只是僕佣房間的話,已算得極好了。

他靜靜倚著桌子站著,目光茫然地掃了掃四周,伸手模模自己的嘴,自己的肚子,低頭,看著身上那件看起來,頗顯寬大,下擺都快垂到地上的貼身衣服……他小心地輕輕扯一扯,拉一拉,不知是哪個僕佣家小孩的衣裳,看起來,身材年紀,都該比他大出不少吧。不過,真是有模有樣的一件衣裳呢。

肚子里喝下的東西是模不到了,可是,真的是一點也不餓啊。原來,吃飽了,不餓了,就是這種感覺。

嘴上一踫就疼,甚至脖子,下巴都是疼的。

估計是救他的人不耐煩,不仔細,直接拿最燙的食物硬灌吧。灌得也猛。不但舌頭燙傷,下巴起泡,想是脖子那里,也給溢出來的粥或湯燙紅燙傷了。

手指撫過去,他疼得微微一顫,然而,整個世界,自此才真切了起來。

這麼痛,這麼痛啊,原來這是真的。

原來,真的不是一場夢。

原來,他真的有這麼大的福氣,能熱乎乎吃一頓飽,能穿得這樣干淨清爽,住在屋子里,躺在床上,蓋著被子。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眼楮發酸,鼻子發澀。他覺得自己完全可以幸福快活地放聲大哭一場。但他只是咬了咬牙,深吸了口氣,慢慢挺直了背,走到床邊,遲疑了一下,才去翻一旁放著的,幾個沒鎖的箱籠。

即是沒鎖的箱籠,里頭自然也就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不過是些用舊了的日常衣物。

他不一會就找出一雙略嫌大些的舊棉鞋和一件棉襖。

他手忙腳亂地穿起來。小小的身子,穿著不合體的衣服鞋子,笨拙拖拉,頗不方便。但做為叫花子,撿別人不要的東西給自己用是常事,他適應得其實極快,很快就走到門前打開門,一股寒風涌入,他雖早有準備,還是微微顫抖了一些。

雪已停了,天上看不見星月,幸而正月里,到處掛了氣死風燈,勉勉強強,尚可視物。

他在回廊的角落處,找到了一把掃把,毫不遲疑地,開始掃地。深夜,奇寒,小小的身子瑟縮著,因為不合體的大衣服而手腳笨拙,但他堅持掃下去。

小城里規矩不大,普通的富戶,也沒有太多講究。又是過年,人人休息。外頭大門一閂,里頭各個院落門戶,竟不見人值夜,守門。

他慢慢掃完這僕佣的小院子,再沿著門戶向外掃去,微弱的燈影里,雪地上,小小的身影,單薄地一陣風都能吹去了。

過年時節,官商匠農,百業俱歇。不是很講究的大戶人家,這個時候,也不會要求僕人干太多的活計。

只是今天下了一天的大雪,晚上雖停了,若不把雪掃開,過了一晚上,結了冰,卻是極滑溜,極容易跌傷人的。人手少的時候,一般只掃一條可供人行走的小徑出來。他估模著,如果不是因為救他耽誤了時間,或許已經有人在掃了。

只現在,應當還不是深夜,四下里也沒人,倒不知人去哪了。

他也不多想,只專心地揮著掃把掃著。

他人小,力弱,衣服鞋子還都不方便,旁人一分力的事,他倒要拿出三分力來做。天又極冷,雙手凍得冰涼,他時不時要停下來,吹兩口熱氣,搓上一搓,接著掃。

隨著一路掃向前,漸漸听到隱約的笑語,喧嘩,而他,只是漸覺寒冷,漸感疲憊。

小小的身體,在長年的苦難中,從來沒有強壯過。臨時靠熱湯暖被救回來的熱氣和生氣,仿佛要在這孤獨的寒夜,在這永遠也掃不完的大雪中,點點滴滴,消耗一盡了。

然而,他還是咬著牙,一次次在疲憊欲死時,逼迫自己掃下去,一次次在軟弱的身體想要不顧一切倒下時,要求自己站直了,繼續把活干下去。

後來,在他一生的記憶中,哪怕遠行到塞北,也不曾感受過那樣的寒冷,哪怕應付最艱難的局面,也不曾有過那樣的筋疲力盡。

然而,記得最深的,還是那一夜,遠處的笑語,遠處的歡歌,還有,遠處的焰火。

呼嘯而上雲天,綻開萬點光芒。燦爛輝煌地如同一個夢。

他怔怔在黑暗空曠的雪地上,抬頭看著天空,看著那樣的明亮,那樣的光華。

歡笑聲,拍掌聲,甚至尖叫聲,仿佛近得就在身邊。

他靜靜地看著,靜靜地循聲而去。

然後,他知道了,為什麼晚上沒有人掃雪,各處沒有人值夜,為什麼自己這個險險從鬼門關前被救回來的人,床前沒有一個人。

所有人都聚在主家的大院子里,各種各樣的焰火,閃亮飛旋。

雪後的夜晚,無星無月,這飛焰火光,就是明月寒星。

四下里,飛花流瀑,光華閃耀。

夢一樣的光影里,每個人都面帶笑容,眾星捧月地圍在主人身周。他藏在院門外的黑暗中,靜靜地看那一院子的熱鬧輝煌,那一夜的焰火,真是美麗啊。許多年之後,他在京城名匠坊,買了全國最好的煙花,卻再也看不到當年的美麗。

然而,那個晚上,他忍不住看了又看的,不是這流星夢幻的焰火,而是眩目光影間,那個和他看起來,一般大小的孩子。

小小的孩兒,被牢牢護擁在父親懷中。那位應該很有錢很有錢的老爺,呵呵笑著低頭同他說話,眼神溫柔得如同春日的流水。

四下里的僕佣,無分男女老少,說說笑笑,指點煙花間,也時不時,恭敬地對那小少爺說著些什麼,想來,應當是呵哄逗樂的話語吧。

小小的孩子,穿著華貴的皮裘,小小的臉,幾乎埋到雪白漂亮的絨毛里了,焰光流光里,顯得十分漂亮。

他無意識地模模身上不合體的衣服,沒敢想象,自己若洗得干干淨淨,穿上這樣的衣服,會不會也同樣可愛。

那孩子不知在吃些什麼,嘴角全是殘渣,手上也似不甚干淨,旁邊有爐子一直熱著水,丫環及時替他擰帕子拭淨,大人樂呵呵,在面前桌上的各色點心中,又抓了一塊,遞給他。

他在黑暗中看著,一直看著。

他知道是這位少爺一句話救了他。他是他的恩人,他救了他一條命。就如隨手救了只貓兒狗兒一般,並不需要更多的關注,並不會影響,這少爺看焰火的快樂。全家人都聚在這里時,少爺大概也不會想起,這個被救回來的叫花子獨自一人。甚至,以後,會不會想起,隨手救來的這條賤命,也不一定。

但他確實,欠了他一條命。

他靜靜地看著,那麼美麗的焰火,那麼快樂的笑容,這是過年團圓的日子。

焰火放了好一會兒,才全部放完。夜也深了,主人也該歇著了。盡興歡樂過的下人們,也該收拾東西,干活掃尾了。

這時才有人「咦」了一聲,注意到大門外,安靜站著的小小孩子。

主院里,燈影輝煌,他的身影照得清晰無比。

小小的身子,穿著頗大的衣裳,看著十分滑稽。于是,他听到了一聲低笑。

他恭敬地低著頭,沒有去看那輕笑的小孩。

他這怪模怪樣能讓恩人一笑,也算是報答吧。

他默默地跪倒在雪地上,深深彎下腰,額頭恭敬地貼到了冰冷的雪上︰「小人謝少爺救命之恩,大恩大德,無以為報,甘願做牛做馬,結草餃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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