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傳說貳 第一部 兄弟 第十三章 傷逝

作者 ︰ 老莊墨韓

「家里有個重病人,就會知道,這錢跟流水一般,根本不經花。子施瞞著伯母,把家里僅有的幾畝薄田都賣了,房子都典出去了,可那病就似無底洞,不管多少錢填進去都填不滿。他只得求助于族中。按規矩,族里有人重病,而無力醫治,族中是要幫著出點錢的。當然,大病能耗干一切,族中也不能完全不管不顧地出到底,出錢的份額多少跟病人在族內的地位高低也是有關聯的。所以,錢出多出少,給錢利落還是拖拉,這些權限都在族長手中。族長借機提出要求,要把妻子家里一個堂佷女,許給子施。理由倒是很光明正大。子施沒了父親,他是伯父,要替佷兒的終身大事打算,弟妹有重病,這時候,家里辦點喜事,也能沖喜,還拍著胸膛保證一應花銷,他包了。」凌退之冷笑一聲,一直盡量做到持平之論的他,終于有了些忿忿之色。

「族長是看著子施有出息了,心里忐忑。為了全族的打算,不能攔他的路,可這幾年,吞下去的好處,又不願吐出來。可是寧欺白頭翁,莫欺少年窮,他也怕結怨結深了不好。就要利用這個機會,借聯姻把他控制住。子施那時只想著救回伯母,其他的哪里還能計較,什麼條件都答應了。伯母也盼著在走之前,看子施成家立業,倒也沒攔著。那姑娘借著沖喜進了門。她也是孤女,並沒有父母依恃,也沒有什麼家業,一嫁進來,就要照顧重病的婆婆。之後族長也確實出錢出力地救治伯母,可惜,或許是伯母的身子,真的已無法救治,或許是族長拖延逼婚,耽誤了救治時間,總之,新人過門還不到三天,伯母就去了。」

凌退之原本不急不徐的語氣漸漸浮動,直至忍不住,猛得一拳,重重打在身邊硬實的台階上。

「老師,你的手……」韓忠一驚站起來。

「我沒事。」凌退之心境不甚好,語氣略有些惡劣。

韓忠知他此時,憶及往事,悲憤莫名,也不敢逆他心意,復又老老實實坐了下來。

「當時我不在,竟沒能在子施最需要我的時候陪著他,只是事後听人說,子施哭了幾天幾夜,喉嚨幾乎廢了,眼楮也出血了。後來在墳前搭了草屋,披麻戴孝,竟是照標準的全禮守孝。」

韓忠微微一震,他如今知書識禮,自然知道,要完全按嚴格的儒家禮儀來守孝,那幾乎是做不到的事。

父母之喪是最重要的的「斬衰之喪」,依禮制,三日內不得進食,三日後只許早晚喝少量稀粥,百日以後至一年以內只能加食蔬菜清水,周年以後可以吃水果,兩周年以後才能在粥菜內加上調料醬醋。

孝子必須在「難蔽風雨」的茅屋中守孝,只能在地上鋪張席子睡,兩年後,才可住回室內,守孝滿三年才能睡回正常的床鋪。

這樣吃不好,睡不寧,還需要日日痛哭,甚至還有嚴格的次數規定,平時不許見笑顏,人站出來,容貌越憔悴,精神越萎靡不振,身子瘦得越是皮包骨頭,才越算孝順。

當然,幾乎沒有人真的會嚴格地按禮制守孝,就算有人要借著孝行博取名望,墳頭苦守的三年間,也有許多種投機取巧的辦法來躲避痛苦。

只是,當初,那剛剛新婚三日,就失去母親的韓子施,遠遠不是如今,這個進退行事,冷靜從容的韓老爺。當日他堅持以全禮守孝,未必是尊崇儒家儀制,更多的,怕是借那身外之苦,折磨自己罷了。

只是,整整三年,這樣地自苦,哪里是人受得了的,又哪里是一個普通書生的身子撐得下來的。

默默地想象著,那個在母親床前,痛哭至血淚盈面的少年,韓忠無聲地抬眼去看韓諾,卻見這個懶散的小少爺,還是那麼靜靜地坐在那里,眉目在月色下,沉靜異常,一時,竟看不出,他在想什麼,念什麼,又或者,這個什麼也不在乎的小少爺,只是依舊,不在意。

「我見著他的時候,他瘦得皮包骨頭一般,眼楮空洞洞地,他還笑著賀我考中了,我當時就大哭著求他,莫要這樣笑,只盡情哭出來便是。他還是笑著對我說,早哭不動了,眼淚都流干流盡了,只怕今後,就是流干了汗,流盡了血,也再沒半滴淚了。」

說著往日至友,椎心言語,凌退之的竟幾乎哽咽。

「我在那里陪了他好些日子,勸了他好久,只求他莫要那樣折磨自己,只求他照常人守孝的規矩來就好,他從來不听我的。我枉負才學,卻只能眼睜睜看他吃苦,一點辦法也沒有。」凌退之頓了一頓,長長吁出一口氣。慢慢平復了一下悲涼的心境,這才對韓諾說「你母親是個好女人。不管這場親事是怎麼來的,她都對得起你爹。你爹守孝,不言不笑,對她不理不睬,她從沒有一句怨言。家里沒了田地沒了宅子,僅有族里分出的一間破瓦房供她歇身,她也不說什麼。拿出最微薄的嫁妝,打點生計,還幫幾家沒了依恃的世僕安排生活。因著守孝極苦,你母親想盡辦法,變著花樣做吃的,就只為你爹的身子好一些。你爹不領情,她就悄悄求到我這邊,要我把食物送過去,只說是我娘替你爹做的吃食。要不是你母親,三年來不離不棄,費盡心血,就憑我這個什麼也做不了的廢物,你爹的身子早就垮了。族里看你爹這樣自暴自棄,自我折磨,只當他沒了將來,連最後的一點情面,也都不顧了。只想著你爹早早地死在墳頭上,這一戶人死絕了,就不必再拖累族里了。這村子里的農戶,自然也不象世家大族,講究那麼多貞潔規矩。人人說你母親傻,偏要守著個什麼也沒有的活死人。族長的夫人,屢次找你娘勸說和離改嫁,你娘都拒絕了。後來族長夫婦翻臉,屢屢當眾罵你娘不知好歹,全族人聞聲知意,更是屢屢逼迫。偏你爹還是守著墳頭,不聞不問,那些日子,你娘不知吃了多少苦頭。等你爹後來守孝期滿,下了山,開口就是要休了你娘……」

這回,終于連韓諾也微微一震。

凌退之低哼了一聲︰「你爹那個傻瓜,話倒是說得好听,說什麼家里什麼都沒了,他也沒臉留在這里,吃族里賞的飯,要出外去謀生,跟著他不過是吃苦,不如分開了,再嫁個好人家。你娘什麼也沒說,收拾了個小包袱,就要跟他走。你爹倒也沒有拖拖拉拉再勸那些戮人心的話。他走得很干淨俐落,連族長那里,都沒說一聲,只是找我告了別。說是不飛黃騰達,不發財就不會回來。他的童生名額在本地,離了鄉就沒有資格科考了,我勸他不要意氣用事,不要負了一身所學,這樣負氣走了,那幾年辛苦算什麼,伯母的期望算什麼。結果他大笑著嘲諷了我一頓,沒有錢,連親娘都救不活,還談什麼功名,就是當了官又如何,除非昧了良心做貪官,否則,干靠著那麼點俸祿,也不過是受窮罷了。我……」凌退之有些淒涼地一笑「百無一用,是書生。我即幫不了他,也勸不住他,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走了。」

直至如今,他依舊清晰地記得那個夜晚,星月黯淡。他無能為力地看著他這一生最好的朋友,唯一的知己,就此飄零異鄉。

三年的守孝,那身影,瘦得支離,然而,那個跟在他背後,在暗沉沉的月色下,鄉間小路中,走得踉踉蹌蹌,女子的身形,竟更加瘦弱伶仃。那一路磕磕絆絆的,好幾回險險跌倒,只是,走在前面的那個人,一次,也沒有回頭。

凌退之深深嘆息,沉默了一會才說︰「事實證明,你爹說對了,我考中了功名,當了官,自負才高,卻什麼也沒有做成,家里母親,說是官太太,過的日子,也不比農婦好多少,天天蘿卜白菜罷了。後來母親去了,我的官職也沒了,一個人四海飄零,直到重新遇到你爹,才安頓下來。也才知道,你母親也去了。」

凌退之深深看著垂著頭,不言不動的韓諾,輕輕伸手,在他小腦袋上輕撫︰「諾兒,你要記著,你母親雖不曾撫養你,可她愛你之心,與你父親並無二致。你要心中,常常念著她。你是你父親在這世上最後的至親了,你要好好孝順他,也要照料好你自己。」

韓諾只是默默地點點頭,一語未發。

凌退之遙望主宅方向,眉間憂色,又深重一分。

他記得,最初與韓子施重逢,無限歡喜。他們徹夜飲酒,笑談往事,笑至歡處,莫名淚下。那一夜,韓子施大醉,且笑且淚地說了許多許多。

「她有什麼錯,她也沒了爹娘,她也讓親族隨意擺布,我卻只冷著她,恨著她,叫她跟我吃了那麼多的苦頭。最窮最苦的日子,她都沒棄了我。大冷天的,她到處攬活,給十幾家人衣服,兩手都生滿凍瘡,風濕進了骨頭里,她一個字也不跟我說。家里唯一一件棉衣是我的,那年忽然下大雪,天氣驟冷,她就穿那幾件單薄衣服,拿著我的破棉衣,頂著大雪去接我。家里僅有的一口好飯只供著我,她長年吃不飽,餓病了,也不坑聲。」

「我要真的瞎眼狠心,一直到底也就罷了,偏又知了她的好,偏又識了自己的錯,偏又近了她的身,反而害了她。她懷孕的時候,正是我最忙的時候,總顧著奔前程,要發財,要打出局面來,總想著以後的日子還長,她跟著我,總有享福的那一天。卻不知她身子骨早不行了,哪里還經得起生孩子的苦。就那十個月,我都沒多陪她幾天,她難產了三天三夜,我是到第三天,才趕回家的。就見著滿地滿床的血,諾兒生出來時,才那麼小,連哭的力氣也沒有。她也說不得話,只是望著我,指著諾兒流淚,退之,當年娘去了之後,我原說一輩子再不哭了,可那天,我在她床邊大哭著說,我是個粗心的男人,我照顧不了諾兒。我會給他娶後媽,我會叫他受罪吃苦的,我要她活著,她要念著兒子,就得給我活著。這麼些年,她一直听我的話,我說什麼,再苦再難她都辦到,只那一回,只那一回,她沒有听……」

至今,凌退之也記得,韓子施醉倒痛哭時,落在他衣上袖上的淚,灼熱炙人。

「退之,我這一生,就被我這聰明,我的心高氣傲,自以為是給誤了。我要是個庸碌的,當年,也就不爭不斗了。族里還能少我們母子一碗飯吃,一間房住嗎?就算家境清貧些,到底能母子相依,到底能多孝順她老人家幾年。偏我自峙才高,偏我不肯認命,只知道盯著前頭奔,就不知道後頭有我的親娘在等著我回頭。等我悔了,已是來不及了。娘臨去時,叮囑我,多記恩義少記仇,夫妻攜手,好好過日子,千萬別為了別人的錯,賠上自己的一生。我卻是那樣不孝,就是嘴里應了,心里也不當回事。心心念念著飛黃騰達,大富大貴,然後回來報仇。總想著我聰明,我有才華,我肯定能成功,眼睜睜地,又把她的性命誤了。其實我整日耿耿的仇怨,哪里比得上她的性命。難道我真的當官發財,然後去把血脈親長,都給殺個干淨嗎?可是當時執迷不誤,自負聰明,害了自己,也害了她。退之,你看我今日富甲一方,威風凜凜,其實,除了諾兒,我什麼都沒了,我什麼都沒了。」

當日痛哭,如在耳邊,至今思來,猶自椎心。凌退之凝視著韓諾,沉聲道︰「諾兒,忠兒,子施這一生,聰明好強,卻總誤了至親。他再不敢犯當年的錯,只想要守著,護著諾兒一生,往日恩仇,也就罷了。偏他富甲一方,名聲外傳,那些族人,倒象當年舊事,從來沒有過一般,還能硬著臉皮,硬貼上來糾纏,即撞到了他手中,卻也怪他不得。諾兒,他今日行這雷霆手段,怕是更多只為護著你。免得你將來,也受這些族人的牽制拖累。」

他語氣徐緩,似有寬解兩個還不知世事險惡的大男孩之意,只是眉宇抑郁憂慮之色,竟是掩也掩不住。

韓忠知他心中,只怕還有許多煩憂,雖有開解之意,見他不欲多說,一時卻也不好開口去問。

小小書房院落間,靜夜中,忽得沉寂了下去。

直到院門外,傳來清晰的腳步聲。

很快,帳房韓貴走進院來,先是對凌退之施了一禮,又沖韓諾笑笑,方道︰「小忠,老爺讓你過去一下。」

韓忠站起來,同凌退之和韓諾道了聲︰「老師,少爺,我先過去。」便向前走去。

凌退之微微皺起眉頭,神色又陰沉了幾分,只是望著韓忠前行的背影,卻不說話。

反而是大多數時候保持沉默的韓諾,忽然開口︰「要有人問起帳本的事,你就說是我看的。」

凌退之一驚,韓富一震,韓忠猛然轉頭,看著星月下韓諾沉沉靜靜的臉。

凌退之倒還保持著沉默,韓貴已是臉色微變,張嘴要說什麼,韓忠卻笑了起來︰「說什麼呢,難道那些批注糾錯,不是我寫的。」

他似是覺得極有趣,極好笑,轉了頭快步而去,人已出了院子看不見了,時不時,還有幾聲朗笑傳來。

韓貴深深看了韓諾一眼,回身快步而去。

凌退之默默不語,只是陪著韓諾,靜坐在如許星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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