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傳說貳 第一部 兄弟 第十二章 往事

作者 ︰ 老莊墨韓

「韓家村本來就是韓氏宗族聚居之地,我凌氏于亂世間飄零,緊挨著韓家村,聚居成村。天長日久,兩村代代聯姻,也就並做一處了。說起來,還算是個比較富裕村子,族里幾個善于經營的大戶,慢慢地兼並起鄰村零散的土地,勉強有些小富氣象。韓伯伯……就是子施的父親,諾兒的爺爺,也算是精于經營的,一個小農戶漸漸做成小地主,家里也有了幾戶下僕,老馬老劉他們這幾家,可真是從你爺爺那輩,就開始跟著韓家的。那時候,家里一派興旺氣象,論起來,你們家在韓氏,也算是嫡系,族長是你爺爺的親大伯,你爹在他們這一輩的堂兄弟中,排行第三,也算是大的。血脈即親,家資尚富,在族中,你們一家的地位,自然也是極高的。可惜……」

凌退之神色黯然︰「眼看著家里家外,紅紅火火,你爺爺一場大病去了。當時你爹才五歲,孤兒寡母,十分淒涼。照著族規,你家即然有兒子,自然一切產業照舊,旁人不得染指。只是,家里少了主事的男人,便是塌了天。外頭的田地,需要管理,佃戶需要管束,家里的下僕,也要約束。一個女人,撐持不住。這個時候,就需要宗族出面了。」

凌退之遙望主院方向,神情若有所思,眉宇間隱有憂色,口中只徐徐道︰「其實,後來發生的事,也就沒什麼稀奇了。宗族關系,在危難中,即是保障,也是威脅。大家同一個村子,又都姓韓,憑什麼你家就比別家富有。如今又沒了掌事的人。旁人自然就有些想法。」

憶起前事,凌退之不免冷哼了一聲。

不患貧而患不均,貧寒者眾,而一人獨富,半夜讓人放火燒了宅子,家里養的豬被人下藥,這一類事,其實常常發生。尤其是天高皇帝遠,官府管束不到,只憑村長鄉老治理的地方,很多陳規劣俗,是極之可怕的。

韓家村是由韓凌兩家組成的兩大宗族治理,太過份的事倒不會發生,只是,如果族長私心太重,那資產頗富,又無成年人掌持的人家,就危險了。

短短數年間,同族借著幫助他家管理財產,借著大大小小族務的逼迫,一點一點地蠶食著他家的財產。族長佔了大頭,其他族人分沾小惠,倒也皆大歡喜。

「伯母本就因為伯父之死,傷心成疾,又被自家親戚步步緊逼,她一個弱女子,還帶著個稚齡孩子,怎麼對抗整個宗族,只得不斷妥協,以換取安寧的生活。」凌退之一邊說,一邊看著自己的兩個學生。

「不過他們在宗族之中,受宗族庇護,族人再貪心,做事也不會過份。一棟房子,幾畝薄田,還是會留給他們的,將來有什麼衣食困難,或是無力置辦婚事,族里也還是會出力的。你們以為,沒有宗族相幫,這樣略有家資,卻沒有男主人的小戶人家,會有什麼命運。那些混混,無賴,或是里正,衙役,哪個不是紅著眼楮,專挑著這種毫無自保能力,只有一個年輕寡婦撐持門戶的人家下手。多少人破家滅門,婦人淪為姬妾,孩子被轉賣為奴,這都還算是命好的,至少活下來了。所以,當時,他們的遭遇,其實不算是最糟糕的。」

凌退之黯然一嘆,少時的壯懷激烈,激揚文字,渴望著以胸中所學,澄清世間不平,如今想來,是多麼可笑。半生飄零,直至如今,才算看清這個現實,在這樣的世道中,就算是最不公平的掠奪,有時候,你還要承認,這算是好運氣。你還必須持平地相信,那些人做得不算太過份。因為,有太多太多人,做得更狠更絕,而世人,對于這一切的早就習慣了,麻木了,接受了。

韓忠在旁邊,默默地點著頭,相比世間無數觸目驚心的不平事,韓家所承受的,確實算不得什麼。他自己當小叫花時,就見過幾個比他更小的乞丐,據說本來最少也是小康之家,甚至還有人是富貴子弟,只因家中失了擎天之柱,轉眼間傾塌下來,家產被四下撲來的惡狼吞並一空,親娘流離不知何處,自家淪為乞兒。

相比他這種從小就當叫花子的人,那些從安逸生活里,陷入噩夢的孩子,根本適應不了太過惡劣的世界,通常掙扎不了多久,就默默地死在無人多看一眼的角落,尸體一般是被扔到城外喂野狗。

凌退之深深嘆息︰「可惜啊,事情並不是到此為止。子施一年大似一年,原本也該開蒙讀書了,只是族長一直用種種理由拖著,攔著。這固然是不想子施過于成才,也是因著供一個孩子讀書,開銷甚大的緣故。」

在這個時代讀書,其實是極奢侈的事。除了請先生的束修,一年三節之外,還有許多開銷。就算是太平盛世,書本,筆墨紙硯,都是很貴的事物。貧苦人家,偶爾看到一張寫著字的紙,甚至會拿回家供著。這就是因為,字紙極之稀少的緣故,敬惜字紙的道理,不止是對文字,對知識的崇拜,也是因為,紙是稀罕珍貴的東西。

韓氏一族,雖然說是衣食無憂,有點小富氣象,但所謂的小富,也只是針對那些赤貧的農民來比較罷了。要供應舉族的孩子讀書,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其實大部份這一類的小宗族采取的方式,都是集中族內的財富資源,專門培養幾個天份最好的孩子,以期將來出人投地,借助他們,改變整個宗族的社會地位。

所以說,一人成功,舉族升天,借宗族之力成功,之後回報宗族,確實是這個時代,默認的規則。

只是,並不是所有宗族都能那麼公平地按照賢愚天份來分配財富資源,人都是有私心的,大部份情況下,更喜歡把這種資源,用在族長,族老,族中嫡脈的孩子身上。

所以,族長的兒子韓思德資質平平,卻可開蒙讀書,韓子施聰慧過人,卻沒有機會讀書識字。就算厚著臉皮,跟去附學,手里也沒有象樣的紙筆書本。

憶起往事,凌退之深深感嘆︰「我和子施當時是同病相憐,都是想讀書卻讀不成,偏又天真固執地不肯認命,暗地里,吃了無數苦頭,悄悄地偷學……」他微微一笑,看著韓忠「你干過的事,你耍的那些花招,都是當年我和子施用過無數回的。你不過只要偷听偷學而已,我們還要瞞著全村人,瞞著所有的親族長輩,整整五年,都是這麼偷偷模模過來的,那幫子小少爺,也不過能讀能寫能念幾句死文章,我跟子施胸中所知所學,卻已不下于先生了。」

他微微一笑,已顯得有些遙遠的目光里,閃爍起少見的驕傲與快意。

錐于囊中,終能破袋而出,鋒芒盡顯,明珠蒙塵,拭盡了,依舊奪目燦亮,華彩無雙,又有什麼人,攔得住,隱得下。

就連一直顯得有些無動于衷的韓諾,都微微動容,似是為他這一刻,臉上的光彩所懾。

韓忠卻低下頭,悄悄地掩下眼中微微浮起的水氣。

原來,這才是當年一躍而飛升的真相。

原來,當年,他悄悄的努力,早就有人看在眼中。

原來,就算沒有當初少爺出人意料的隨手一指,老爺也還是會成全他,老師也還是會教導他,只為那一分同病相憐意。

只因為當年他們受過的苦,不忍見一個飄零的小叫花,小奴才,再受一回。

讀書,識字,多麼奢侈而幸福的事啊。就算是平民百姓,都不敢奢望,就算是有整個宗族庇佑,也只有幾個幸運兒,有這樣的機會。

他區區一個叫花子,賣身的奴僕,竟能有這樣的福份。竟有老師這樣的奇才親自教導,且不偏不倚,給予他的指導,在他身上用的心思,比少爺只多不少。

年紀雖小,卻自覺,苦難歷盡,滄桑看盡,一顆心其實也算很硬的韓忠,幾乎控制不住,滿心酸酸澀澀,又滾燙火熱的奇怪感覺。

「後來我和子施要去考試,人人都以為我們自不量力,誰知滿村讀書娃,人人落榜,我和子施卻一躍成了正式的童生……」凌退之呵呵笑著,即使是多年後,回憶起當時,滿村人震驚的樣子,依舊覺得痛快莫名。

「我們終于可以光明正大的買書,光明正大的進城去,跟別的讀書人交流學習。兩家的族長就算心里不情願,也不好意思攔著。畢竟我們是各自族中,唯一有資格求取功名的人。一兩年間,我和子施都是學識大漲,自覺考個秀才的功名,易如反掌。誰知堪堪逢著考期,伯母就病倒了。」凌退之苦澀地說「日日憂思,伯母的身子,那幾年早就熬干了。偏還為一個兒子,總是撐著,挺著,裝做無事人。子施那時年紀小,一心一意地想要出人投地,想要叫族人們後悔薄待了他,想要叫吃苦的娘親過好日子,整日地游學,讀書,哪里知道,他的娘,其實沒有多少時間了。等到伯母一病不起,才知道這些年營營役役,辛辛苦苦,竟是錯過了最重要的人。他哪里還顧得上功名,只知日日守在伯母床前。我與他交情雖好,卻也不能為他誤了考期,只得只身離去。我考完試後,大病了一場,待回鄉時,才知道,伯母已經去了,而他卻已成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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