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凌退之便如以前三年中的每一天那樣,風雨無阻地前往書房。
不同的卻是,書房門口,站著兩個眉清目秀,十一二歲的小丫頭。
看著他一進院門,就跪到地上,深深地把額頭幾乎貼到地面上。
凌退之微微一皺眉,這樣鄭重的大禮,恭敬之外,卻透著一股惶恐與慌張。
「你們……」
「奴婢是跟著五爺過來的,原說是在書房服侍的……」兩個小丫頭的聲音都有些緊張的顫抖。
凌退之默然。他隱隱地是听說了,昨晚好象有人送美女,送丫環,美女給韓子施,丫環卻是專門貼身服侍韓諾,順道也在書房伺候筆墨的。
昨晚一場變故,客人是都趕走了,但人人帶來的年節禮物,韓子施那可是沒退的啊。
這兩丫頭……
凌退之嘆口氣,罷了,這些事,原也不用他來操心。
「書房向來不讓外人進,你們先在外頭候著吧,管家會為你們安排的。」
兩個小丫頭,蒼白著臉,跪在原地沒有起來。
本來能到韓家來做工,二人都是極興奮,極歡喜的。
僕役奴婢,命如飄萍,能棲身在韓家這樣主人仁慈,待遇極優的人家,自然是大幸事。就算不理韓五爺叮嚀的那些勾引少爺的話,只做個普通奴婢,日子也極輕松快活的。
誰知一夜驚變,他們這種下人,雖然關在小院子里,不許出去,隱隱地,也知道出事了,第二天起來,更發現,本來要留下來的,韓五爺家的少爺也不見了。二人心中十分驚惶,也不知那些當爺的在鬧什麼,只是出了事,倒霉的,永遠是她們這種下人。
兩個小丫頭,在這個陌生的地方,無處可依,無人可求。想求見大老爺,也不敢輕入,只記起,自家的職司中,有書房這一塊,便戰戰兢兢來這里守著。心慌意亂間,一個膽子稍大些的環,用力磕了個頭,竟傳來,咚得一聲響︰「先生救命……」
凌退之眉頭緊皺,再不看她們一眼,大步從二人之間穿過,推門進了書房,反手砰得關上了門戶。
一扇門戶相隔,那小小女子的哀求,頓時微弱難聞。
他可以想象得到,兩個小女孩的驚惶與恐懼,他可以想象得到,兩個小小女子,想要哀告,想要求饒,想要懇求一條生路的悲涼。
她們不敢進來,受過奴僕訓練的人,都知道,書房是重地,沒有得到同意就進入,那是極大的罪過。所以這朝不保夕的兩個小女子,只敢恐懼地在門外顫抖。
凌退之黯然嘆息。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飄零人世多少年,許多事,再看不得,不願看,卻也只得接受了。
這里是韓家,他雖不忍,卻不能把他的不忍,強行加諸于韓子施。
韓子施當他是最好的朋友,從不拒絕他的要求,但凌退之的仁心與不忍,不該影響韓子施的生活。
然而,他靜靜地站在書房里,寬敞的房間里,一片寂然。
韓諾早就不需要上課了,他只教了這個小天才一年,以他的學識,也不免有搜腸刮肚,後繼無力的感覺。
而韓忠倒是勤勤懇懇,認認真真學了三年,這孩子,聰明,認真,學什麼都快。有他這樣的傾力指導,這三年的成就,可比當年他和韓子施偷學的五年,要高許多。
這孩子,現今去考童子試,那也是絕對沒問題了。
只是韓忠自今日起,要去店鋪里做事了,再不能如以前那樣,日日上課。
這日日有書聲朗朗的書房如今一片寂寥,簡直讓凌退之有些不適應了。
他只怔怔站了一會,往頭忽傳來一陣微小的騷亂。有些錯亂的腳步,有些微弱的對抗,有個稚女敕的女聲仿佛在喊︰「先生救……」然後聲息斷絕。
有著門戶遮隔,一切的冷酷殘忍都隔絕在外,看不見,也听不清。
凌退之默默地坐下,直到外面安靜下來,有人輕輕敲起房門,管家韓富的聲音響起。
「先生,我們做事不周到,叫先生受驚擾了。」
韓家的下人太少了,昨晚場面甚大,繁雜的事極多,這兩個無關輕重的小丫頭,自是沒來得及處理周全,
管家韓富額上也有些冒汗。
沒想到,今天明明沒有人上課,凌先生還是來了書房,這兩丫頭還真是膽大,居然鬧到凌退之眼前了。
他知道在韓子施心中,凌退之是什麼份量。也知道,凌退之一向是個心軟慈善的好人。
只可惜,這個世道啊,好人其實是最不合時宜的。
凌退之默然片刻,終于還是忍不住問︰「她們要怎樣處置?」
門外韓富也遲疑了一下,到底不敢騙他︰「賣出去。」
凌退之沉默不語,三年來,韓家上下,都小心地,不讓他看到黑暗冷酷的一面,但這不代表,他會天真的,真以為那一切不存在。
韓子施若是象他這樣的濫好人,韓家不會有這樣的基業,他也不會有這三年,安逸無憂的生活。
要在這個世上,活下去,且活得好,殺伐決斷,剛毅心腸,都是少不了的。
這兩個丫頭,年紀再小,再無辜,她們都是韓子平送過來的,底子就不干淨,自然不能留。
何況,她們來的目的,是在韓諾身上,以韓子施對韓諾的保護,任何隱患,都是要毫不留情地剪除掉。
自然,她們也很可憐,也不是不可以把她們留下,做別的活計,也不是不可以,一邊嚴密地監視她們,一邊善待她們,感化她們,讓她們由身份可疑的下人,漸漸轉化為忠僕。
只是,大成號家大業大,有的是麻煩要處理,也有的是可信的人能任用,憑什麼在要在這兩小姑娘身上,費這樣的心思與力氣呢。
賣出去。
這就是最簡單,最合理,最能根除後患的方式。
誰也不欠著誰,韓家做得問心無愧,而做為奴僕,被轉賣來去,本就是他們命里該當的。
凌退之不會阻止這件事,這本來,也是世之常情。只是,心中,卻依舊莫名澀然。
「先生放心,我們也不會不分好歹,把人亂賣出去,韓家的奴婢,除非犯下大錯,否則,就算是賣,也素來挑積善人家。她們以後只要安心本份做事,也不會吃什麼苦。」
韓富小心地在門外說著。
凌退之只輕輕一嘆。
是啊,真能進積善人家,倒是比在風波隱隱的韓家更安穩些。同樣是把人當做貨物來賣,這樣顧全一下她們的未來,幫她們挑一個好買主,已算是大恩德,大慈悲了吧。
說起來,似乎這兩個小姑娘反要感謝韓子施這個轉手就把她們賣掉的人,若非韓子施留著她們沒有還,在她們那驚惶失望,瘋狂又焦慮的原主人,這兩個還顯稚女敕的姑娘,只怕要成為出氣桶,不知還會遭遇些什麼苦難呢?
可惜,這樣的事實,也實在無法讓人高興地起來。凌退之在心間有些無力地笑一笑︰「我這沒什麼事,管家忙去吧。」
門外短暫的沉默後,韓富小聲地告退而去。
凌退之靜靜坐著,打量著四下里,層層疊疊的書冊。
書山文海里,多少聖賢文章,多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多少悲憫仁愛憂懷百姓。
而如今,讀著這些書長大,曾懷著這樣夢想的他,坐在無數聖賢書之間,坐視著冰冷的一切。而更悲涼的是,他再覺難過,卻依然清楚地知道,他的坐視是對的,韓家的做法,是對的。
韓子施總說他沒有變,其實,不變的只是面上的假象,內心深處,他早已屈從于這個世界了。
只是,這三年的時光,這三年的平靜,真是美好啊!
凌退之靜靜坐了一會,忽然站起,走到一處書架處,伸手拿起,三四疊寫滿了字的紙張,慢慢在桌上,鋪開來,細細看著。
這是三年來,韓諾和韓忠,寫下的文章。
每一篇,他都曾細細點校批改。
韓忠的進步是明顯的,一張又一張,文字從稚女敕到成熟,從生硬到優美,文章從最初的錯漏百出,到後來的圓融自然,從最早的生硬拼湊,到後來的靈動才氣,這個學生的成長,足以讓每一個老師,為之驕傲欣喜。
然而……
凌退之心中微微一痛。
一切,也就到此為止了。
不是真正長年相伴,不是真正傾心教導,是絕不會發現,這個聰敏好學的孩子,對學問在意的,其實一直僅止于實用這一層。
這孩子心中負累太深,于文字,詩詞,學問一道,也就難以完全自然揮灑。
三年來,他的經義文章,已經很不錯了,詩詞歌賦,也絕對拿得出手。各種知識學問,均有涉獵。然而他不會深入地去研究經義學問,他不會寫出,才氣橫溢的絕世詩篇,他不會立下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一類的偉大理想。
他的一切學問,知識,追求,理想,都是踏踏實實,扎根在眼前,太高太遙遠的東西,他根本不會費心去想。
或許,他是對的。
一個身在奴籍的孩子,再聰明,也不能科考,再有才,也當不了才子。
一切學識,夠用,能用,足矣。
現在放下書本,去商鋪里奔走,學習,或許才是真正正確的道路。
韓忠可以微笑地接受命運,安靜地放下書本,甚至有些興奮地走向新的道路,準備掌握新的機遇,而凌退之卻只一個人,靜靜坐在書房里,回味著舊時文章的,心意卻是漸漸寂寥如窗外未化的積雪。
慢慢地翻完韓忠三年來的零散文章,積在手里那一整疊就是韓諾的文字了。
韓諾的文章和韓忠完全不同,三年來,不見一點長進和變化,三年前和三年後的兩篇文拿出來,內容雖然不同,但是字跡完全一樣,甚至每一行,每一列,每一個字距離,格式,都是一模一樣的。再細看內容,唉……
凌退之眉頭緊皺,眼中開始冒火。
哪怕早就認命了,習慣了,但是一翻開韓諾的文字,還是忍不住火往上冒啊。
這麼多年,讀書養氣,一次又一次,在韓諾身上破功。
這小子,要是沒有這份天才,要是本來就是個蠢孩子,倒也罷了,偏偏又這樣天才,才叫他這個當老師的,越發惋惜痛恨。
三年前,韓諾寫的第一篇文章,就有模有樣,文章本身水平,其實可以不論,重要的是,整篇文章,找不出任何規則上的錯誤,完全可以拿出去見人。
當時凌退興奮地同韓子施說了無數對韓諾未來的期待。
可惜韓子施是一點沒當回事,只讓凌退之不要太激動,先慢慢看著。
後來的事實證明,凌退之確實是高興地太早了。
三年來,韓諾寫過一百多篇文章,最後一篇,和第一篇,看起來,雖然內容不同,但實質上沒有任何區別。他的文章,沒有靈氣,沒有一絲一毫的閃光之處,只是那麼四平八穩,不溫不火,如果按錯誤多少來選擇扣分,那他的文章可以得滿文,但對凌退之這種大才子來說,這種面目可憎,枯燥無昧的文字,讓人看完一些遍後,絕不想看第二遍。這種文章,好象除了拿出應付考試,沒有任何存在的意義。
凌退之本來還不信世上沒有教不好的學生,只有不合格的老師,在韓諾身上,花了許多心血,嘗試了種種方法。韓諾雖然懶散,但老師真提出了要求,倒也是從不拒絕的,該寫什麼寫什麼,該讀什麼讀什麼。
但最後事實證明,這天地間,還真有這種完全不長進的怪物,要不是還有相比之下,靠譜許多的韓忠在,可以安慰一下凌退之受傷的心靈,恐怖韓諾的陰影,會讓他從此之後,再也不想收學生了。
到最後,在韓家的書房里,一直屬于裝飾性物品的戒尺都被失控揮舞起來了。
韓子施那個愛子成狂的家伙,居然始終不聞不問,而韓諾那個傻呆呆的懶小豬,連跑都懶得跑。
唯一心急上火,焦慮跳腳的是韓忠那個死忠兼伴讀,又拉又勸,又攔又擋,好幾回趴在韓諾身上喊︰「先生你要打就打我吧。」
本來只是凌退之一時的失控,倒讓韓忠的拼命維護把事情搞大,弄得全家都知道了。
但最後的結果,依然讓憤怒的凌退之更憤怒,而拼命救護韓諾的韓忠,則訕訕然模著鼻子躲一邊傻笑。
唉,在韓諾身邊待了三年,隨著越來越了解這個怪異的小少爺,韓忠犯傻的次數,已經漸漸稀少,近一年來,已經完全絕跡了。
但這一回,還是重蹈覆撤了。
大家都知道韓諾身體好,從來不生病,連咳嗽都不聞一聲,但還是想不到,他的身體可以好成這樣。
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子,居然皮粗肉厚,完全不怕痛。
凌退之剛開始,也就是想隨便敲兩下出出氣,可人家小孩伸著手,隨他打,眼楮也沒多眨一下,凌退之一個堂堂大人,一時不服氣,越來越用力,結果,自己把自己累得都要坐地上喘氣了。
一直挨打也沒變臉色的韓諾,倒是有些緊張地趕緊扶住他。
「先生,仔細別累病了。」
凌退之恨得簡直想以頭搶地,而站在旁邊,本來大呼小叫,拼命救護阻攔的韓忠,則為自己的愚蠢而臉燥得通紅。
無以倫比的記憶力和模仿力,卻並不是真正的學習能力,更加毫無才氣和創新力,外加細皮女敕肉卻從來不生病,也絕對不怕打的身體。
唉,這還是人嗎,根本是妖怪啊。
凌退之的痛苦憤怒和失意,被全家人看在眼里,韓忠在書房小院鬧出來的偌大動靜,全家人也都听到了。
很快,韓家獨子蠢笨不堪,氣得好脾氣的老師掄著戒尺,追著人滿院子打的故事,就流傳出去了。
凌退之心里有數,韓家看似十分寬松,但韓子施對家宅的掌控,是十分嚴密的,沒有他點頭,這種流言,就根本不會存在。看起來,韓子施很樂意,讓世人把自己的兒子看做是個無用的廢物。
至于韓諾身上,那簡直如妖怪般的異常之處,真正完全了解的,整個韓家,也只有凌退之和韓忠。不是真正的完全信任,沒有人會把這反常近妖的密秘,如此坦然地展現在別人面前。
凌退之不知道,這三年來,與韓諾同行同宿,同住一屋,甚至同臥一床的韓忠,暗中都有什麼想法,哪種猜測。關于韓諾那過份的異常,他們並沒有真正在一起過深地談論過,只是凌退之自己卻常常猜想,如果韓諾真的是妖怪,那他的原形,沒準就是一頭小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