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傳說貳 第一部 兄弟 第十七章 安排

作者 ︰ 老莊墨韓

「我要走了。」依舊是輕淡隨和,不疾不徐的語氣,仿佛說的,只是出去串串門。

韓子施安靜地端茶微呷,青青茶水中,連漣漪也不見一個。

他慢慢放下茶盞,平靜地看向這一生唯一的摯友,良久,方點了點頭。

「韓忠才剛剛去鋪子里學習,你耐心暫住些日子再走,別叫他多心了。」

沒有更多的挽留了。

正因為是摯友,是知己,所以,這一刻,縱心中不舍,卻也只能點頭。

這個丟官去職,天涯飄泊的落魄文人,從來就不是依附著大富商韓子施,只求一碗安樂茶飯的幕客。

凌退之有他的詩書,有他的學問,有他擔風袖月,一看天下的胸懷。他不會永遠停駐在,一個商人的宅院里,縱然,這里有他的好友和學生。

能有這幾年的相伴之緣,已是要謝謝韓諾和韓忠了,若不是要教導這兩個孩子,怕是凌退之,早就在短暫相聚之後,便又飄然而去了。

可惜,不管是天才的韓諾,還是聰慧的韓忠,都不能真正繼承凌退之的衣缽,只能算他的學生,卻算不得他真正的傳人,也無法讓凌退之安心長留。

韓子施微微嘆息︰「你也別急,讓我準備一下。叫各地的分店,替你打听著。這幾年,你的心思光花在兩個孩子身上了,那些名家大儒游學所在,書院學舍,何處興旺,消息早就不靈通了。我叫人替你查查問問,幫你安排好行程,你去哪里都方便。」

凌退之多年來,雖是飽受挫折,四海飄零,然而,文章憎命達,賦到滄桑句便工,三年來,偶有些文章詩句,韓子施看後,亦是不免嘆服。

當年二人攜手偷學,努力上進,論起才氣來,他甚至比凌退之還勝上三分,只是這麼多年經商,也就耽誤下來了。心里眼里,只看得到算盤珠子,縱偶有所感,那些詩詞文章,立身之說,便是心中隱隱有,手里卻再也寫不出來了

而凌退之卻已隱然大家,乘著年歲還算甚大,尚可以筋骨為能,游歷天下,尋訪名儒,交流學說,若能得英才而教,傳授衣缽,有機緣開一派,立一宗,留一門學說,也不是不可能的。

說起來,凌退之這個人,雖有才華,確實也更適合,專心做學問,傳道授業,講解聖人之道,君子之風,留浩然正氣于人心中,真要說鑽營官場,于那經世濟民的實用之學,做人做事的諸般手段,凌退之反倒是遠遠不如了。

如此想來,當年的丟官去職,倒不是災厄,而是成全了。

韓子施輕嘆道「我早已是個營營役役的庸俗商人了,退之,別的忙,我也幫不上你。凡有大成號的地方,你有什麼難處,上門去說一聲,總還能出點力氣的。」

「放心,放心,我缺錢時,一定會上門打秋風的。」凌退之一笑,他並非恃才而狷介之人,何況二人的交情,已不必于金錢上分得太清楚了,自然也用不著推辭「小忠那邊,也別急著告訴他,他才剛剛進鋪子里,莫要分他的心,反正我也不是馬上就走。」

韓子施一笑︰「那諾兒呢,你倒是對他放心地很。」

「這孩子我教了三年,也不知他是聰明還是糊涂,看著全然無情,其實是假的,只是不易為世情所羈絆倒是真的。我縱是今日走了,他大概也不過點點頭,接著打瞌睡罷了。」凌退之含笑搖頭,語氣里沒有不滿,反而有些寵愛歡喜之意。

只有真正歷盡苦難又心懷豁達的人,才知多情最易為情傷,反倒盼著自己關懷的人,為人處事能心硬一些,也就少受些苦楚。只是,諾兒……

凌退之遲疑了一下,終于忍不住問︰「諾兒他,你真的打算,就這樣嗎?」。

韓子施微微一笑︰「有什麼不好?」

「諾兒的才能,浪費了實在太可惜。」凌退之輕輕嘆息,哪一個當老師的,不盼著學生,出類拔萃,成就非凡,韓諾的天份又是那樣出眾,縱然明知以韓諾的性情,更適合平實的日子,但這樣萬中無一的才華就是此浪費掉,還是讓凌退之暗自心疼。

韓子施哈哈笑道︰「你還沒對他死心啊,莫非還想他再寫幾篇文章來來接著氣你。」

凌退之搖搖頭,「子施,我總盼著諾兒可以精益求益,更上層樓,才惱他的文章,三年未有寸進。但若只是需要一塊敲門磚,用過即丟,善用諾兒的本領,成功的希望極大,便是不求仕途,只論行商經營,以諾兒的天份,也有很大的好處。」凌退之想到昨日韓諾造成的奇跡,不免一笑,至少算帳很方便,

韓子施深深看著凌退之,忽得放聲大笑起來。

凌退之眉鋒微蹙,卻即不惱,也不急,更不催問,只靜靜地看著,等著。

良久,韓子施笑聲方止︰「世人都覺少年應有大成就,長輩都盼著晚輩能有大前程,子施啊,你我少時,就是不肯負大好光陰,就是一心向著高處,到如今,又怎麼樣呢?當官,你倒是當了兩年官,可你一肚子學問,干成了什麼事?幫到了幾個人?就諾兒的性子,比你還要笨,比你還不懂變通,叫他去當官,怕是連皮帶骨都要陷在里頭。經商,我倒真是富甲一方,可是退之,你知道我是怎麼建起今日的基業的嗎?你知道我是怎麼吞並,壓迫我的對手的嗎?你知道大成號的輝煌後頭,有多少商家敗落,家破人亡嗎?你看著我日進斗金,你又知道有多少權貴在那虎視耽耽嗎?大成號完完整整留到如今,你以為,靠的是什麼?」

韓子施朗朗而笑,那笑聲,沒有憤怒,沒有淒涼,只是一片冰冷。

「退之,你是我的最好的朋友,所以總是不肯讓你看到我最丑陋的地方。這幾年,你只見到一個有些寂寞,有些失意,但畢竟風光無限,才華過人的富商。你沒見過,我吞並別家商戶,不留余地的狠毒,你沒見過,我在高官顯貴面前,狗一樣巴結,送禮都要送得躬恭屈膝的諂媚,你沒見過,我賄賂各處關卡軍兵的手段,你沒見過,我私底下,做過的種種陰私之事。退之,這個世界,就是這樣,這麼多年,你沒有變,我羨慕你,也佩服你,可正是因此,你才永遠落魄。我成功了,可是,我做的惡,我受的氣,我手上的罪孽,我自己都數不清了。這個世道,想要成大功,立大志,就得先不把自己當人。我不過是一個區區商戶,暗中也有這麼多見不得人的陰私,要想有更大的成就,更多的權勢與財富,又該有多狠的心,又該做多絕的事?」

凌退之黯然,良久方道︰「或許有一天,真站到了極高處,就能改變這一切。」

韓子施冷笑︰「這話先說服你自己,再來對我講吧。當年的你,怎麼不喊幾句要為了治國平天下往上爬,一些小節就不計較了。這話你自己都不信,自己都做不到,倒來勸我?」

凌退之苦笑,是啊,古往今來,多少人喊著崇高的理由,不擇手段,往上行,可真到了最高處,已習慣了那些手段,那些理由,便也永遠只是口號了。

當年的他,尚在官位上,還做不到的事,如今,韓諾那頭小豬,哪里做得到。

「罪孽,陰謀,算計,迫害,所有見不得人的事,我一個人做,也就夠了。我受過的罪,再不叫他受了。我要我的孩子,雙手永遠是干淨的,我要他是個清清白白的人,我要那個喜歡睡懶覺的家伙,想睡就能睡著,不用整晚睜著眼發呆,不用整夜被噩夢驚醒,我要他任何時候,撫著良心,都不會愧疚難安。我要保他衣食無憂,做個富貴閑人,不用為了什麼基業受屈辱,不用因了家業去向別人祈求哀告,不用巴結任何人,也不必傷害任何人。」韓子施那森冷如劍的笑容,終于漸漸柔和下來。

「退之,我所有的辛勞,所有的謀劃,不是為了富甲天下,不是為了報仇雪恨,也不是為了救助蒼生,我要的,不過是我的孩子,安樂一生。」

凌退之怔怔半晌,方苦澀地說︰「若天下人人如此,有才者皆自惜不出,這亂世,何時方能結束,蒼生如蟻如草,何日方得不苦。」

韓子施冷冷道︰「這天下,這蒼生與我何干。總會有人想著齊家治國平天下,但那不會是我家的小豬,他再聰明,再天才,又怎樣。若他自己有那些志向,我雖不忍他吃苦,但即是他所想,我又為什麼不成全。可即然他本來就安于庸碌,我又為什麼非拿著冠冕堂皇的道理,來逼他過那不是人過的日子。」

凌退之默然半晌,終是黯然一嘆︰「天下紛亂,縱只求安然一生,苟全性命于亂世,亦非易事。」

從來懷璧其罪,韓家的巨額財富,韓諾的奇異天才,都是招災致禍之由,世事難如人意,從來不是一心平淡,便可平安一生的。

韓子施微笑︰「三年了,我的安排,你會看不出來?」

凌退之默默點頭,三年了,韓忠一個區區奴僕,能和少爺一般,得到自己這個大才子的親自教導,而今又被刻意送進鋪子里,從最底層開始,學習經商之術。只做一個書僮小廝,家中僕役,要東家親自給一眾掌櫃帳房,介紹這個大孩子,進鋪子做甚?若只做一個商人,能識字算帳就可,又要那麼多學問做甚?

更何況,三年來,韓忠和韓諾,同行同止,起居相伴。同房讀書,同桌吃飯,甚至同室而眠,同睡一張拔步床,只不過,分為主僕,一上一下,但實際上,經常在一塊抵足而眠。

關于韓諾的秘密,連韓子施倚為心月復的管家韓富,帳房韓貴都並不完全了解,韓忠知道地,卻和自己一樣多。

韓子施對他凌退之,自然是絕對的相信。

但區區韓忠,一個外頭買來的奴才,一個本來流落的叫花子,到底有什麼地方,可以讓韓子施如此信任,韓子施又憑什麼確定他的忠誠。

不過是,從很久以前,韓子施就已經確定了,韓忠將來的道路。他必然是最重要的心月復,他必然知道重要的秘密。韓子施可以信任韓忠,因為在他的安排下,韓忠未來的命運,其實已經由不得他不忠誠。

凌退之微微苦笑,馭人之道,權謀之術,從來不是他這個迂書生的長處,他知道韓子施的心意,但卻完全猜不到他會用的手段。

「退之,你放心,你教了韓忠三年,並無私心雜念,全是師長授徒之意,就算他不能承接你衣缽,你也依然把他當做徒兒愛護,就算為著你,我也不會為難他。」

韓子施微笑。

三年來,凌退之不是不曾為韓忠擔心過,他這當老師的,真要為徒弟的人生向自己開口,自己也確實難以拒絕他。但凌退之卻從來沒有多說過一個字。他只是盡力地教導,盡心地關懷,卻從不強求自己放過韓忠。

天下哪有白給的恩義,他韓子施又不是菩薩。奴才給主子當當擋箭牌,為主子出力,替主子背黑鍋,那都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無可指責的,甚至還是奴才們的榮幸,更何況,他對韓忠還有救命之思,收留之義,讀書傳藝之德。

要是一般的奴才,根本不會有什麼雜念,只管一股腦兒,替主子效力便是。

但他要的不是普通奴才,他要的是多才通變之人,而人一旦讀了書,有了才華,便不免有許多雜七雜八的想頭了。

凌退之雖不擅這些不入流的手段,卻也是才智之士,其中隱患,怕也是能看出來的。

他的隱憂,不止是擔心著韓忠的未來,也是在隱隱為自己和諾兒擔憂著吧。

「退之,你放寬心吧。那是你的弟子,我不會屈了他,我即要將大任交給他,自然也不會以只以恩義相脅,主僕名份相迫。那些手段,都是小道。大成號能有今日的輝煌,更多的還是因為,我能讓最多的人,得到共同的利益。」韓子施淡然而笑,萬事皆在胸懷「恩義總有用盡之時,仇恨多有後患隱憂,只有利益,才能讓人心甘情願,永遠樂于和你站在一起。我要借他為諾兒擋盡風雨,但在這風雨中,得利最大的,肯定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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