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爺的七十大壽,辦得十分熱鬧。
張家是渭城三代的縉紳。
家里有大片的田地,還有好些店鋪,本人又是米行的行首。族里頭還出過一個舉人,外加年年修橋鋪路,施粥舍米,還肯花大錢補貼縣里學田收入,資助貧困的地方學子。在渭城也可算得頗有名望了。
這一場大壽,辦得著實熱鬧。
渭城本地的仕紳們,大多親來祝賀。
各個商行商會,都有重禮。
本地有功名的文人也肯前來捧場。
縣學的學子們受益頗深,這個時候當然也都前來祝賀。
張家的大小廳堂里,席面擺得滿滿當當,人們喧鬧說笑。無數人在不同的桌面間,來來去去,彼此敬酒,寒喧,拉關系,聯絡感情,熱鬧至于極處。
每個人都滿面笑容,每個人都忙不迭對著熟人,遠遠近近地招呼,說笑。
只有韓諾例外。
韓諾坐在最角落的一處席位上,只是埋頭苦吃。
這滿桌的好菜,吸引力可比滿場紅光滿面,酒氣燻天的人強多了。
偶爾,他也抬頭,在人群中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
凌松澤端著酒杯,面帶笑容,同熟人,招呼,寒喧,敬酒,把小輩該有的禮貌做到十足。無論別人的態度是客氣還是傲慢,是不滿,還是矜持,他抬終是熱情而不諂媚,恭敬而不卑微的。
這樣的場面,韓諾也早已習慣了。
自從四年前,他莫名其妙得個孝子的名聲開始,韓子施就開始讓他和凌松澤一起出席種種聚會。
韓子施知他雖懶散,卻並非無禮之人。在基本的禮數上,還不致于太散漫,所以,其實對他挺放心。
只叫他不要太為難太勉強自己,該吃吃,該喝喝,累了就告辭,不願跟人應酬就躲角落里去,有什麼閑話要談,隨便應兩聲亦可。反正有凌松澤跟著,怎麼周旋,怎麼應對,他其實放心得很。
于是,韓諾一年里,總要出席個三四次這樣的聚會。
算起來,已是韓子施再三照顧,極力減少他的應酬了。
對于眾人的矚目,韓諾並無什麼不自在,照舊象父親叮嚀的,該干什麼干什麼。倒是為他自己招來,性情沉穩,有大將之風的評語。
對于大家的親熱,他不推拒,但也不主動,別人問一句,他答一句,嗯嗯啊啊一番也就是了。因為他是孝子,是有大美名之人,倒也沒人說他寡淡無趣,只給他個,訥而少言的評價。
他越是拙于應酬,不懂世情,越是需要凌松澤在旁邊,照料周全,一一應對。
那麼小的年紀,再盛大的場面,也不見一絲怯意。
沒有長輩在場指引教導,他一個人,對著那麼多,大商巨賈,名人士紳,應對從容,一場宴會下來,跟大部份人都有交談,每個人對他的感覺都不壞,且還能時時注意義弟的窘境,經常出面為他解困,處處照料于他。
眾人對他的出眾能力,和友愛之心,都是無不贊許的。
數年時光,匆匆過。
孝子的名頭,依然在,只是不如當初那麼輝煌刺眼了。
韓諾再出入這樣的聚會,已經很少有人主動圍到他身邊來說話了。
他可以安安樂樂躲在某個角落,吃吃喝喝一番,然後輕松離去。
在這個大人物的圈子里,人們記得,他們當中,有一個官府正式表彰過的孝子。很多人都認得他,但通常印象不深,只隱約記得一個小小的身影,總沉默地融在偏闢陰冷的角落。
他在他們當中,卻不需要任何人,只除了,他的大哥!
年方十五的凌松澤,連續三場的童子試,都名列前三名之內,頭上也有了秀才的功名。因著科考的緣故,沒有再明著進入大成號的生意,但在暗中,大成號在渭城總號的八成事務,幾乎都是由他決斷控制的。
憑著他連續童子試的好成績,憑著他對大成號強大的掌控力,近年來,已經有很多人在默默地關注他了。
他學得飛快,成長的速度驚人。而敢于如此放權,讓他學習的韓子施,敢于那樣大方,讓他去沖,去拼,去犯錯誤,去汲取教訓,去面對難關,而從不出手干預的韓子施,更是讓人感嘆。
數年來,凌松澤不是沒有犯過錯,但韓子施從不給他壓力,而每一次,他都能以最快的速度,最小的代價,去挽回,去糾正,從每一次錯誤中,他所學,所得,比成功更多。
那麼小的年紀,韓子施就帶著他出入應對,再慢慢放開手,讓他自己出面。那些人脈,那些關系,全都交給凌松澤去應對維系,這份膽量和魄力,實在讓人驚嘆。而事實又偏偏證明,韓子施是對的。
小小的凌松澤,確實沒有讓他失望。
他用鐵一般的事實,證實韓子施的正確,也讓許多人感嘆自己沒有這樣出色的子佷。
今日祝賀張老爺壽辰,韓家,自然還是凌松澤和韓諾到。
韓子施雖沒親來,但他自從當年一場大病後,似乎就一直身體極不好,大多的事,都是讓凌松澤出面。這都是眾所皆知的事實,對于凌松澤和韓諾代表韓子施出面,人們也都已默認了,他不來,也不算是無禮。
韓諾雖然不活絡,但有凌松澤長袖善舞,微笑應對,倒也決不會讓誰覺得受了冷落。
韓家食補藥補的家風,對他這個義子一視同仁,韓子施花大價錢給他補身子,平時也注意鍛煉,他年紀雖小,不過十五六歲,但個子並不比別人矮多少。一襲清衫,更襯得身形修長。
在那錦衣華服,高高矮矮,大多略顯肥胖的身影當中,韓諾總是一抬眸,就能找到他的身影。
凌松澤似有所感,回身向他一笑,跟旁邊的人低低笑語幾句,就退回席上來,很自然地拿了韓諾身邊的濕手巾替他擦手︰「累了嗎,別急。過一會,我們就先告辭。」
「不累。」韓諾模模肚子,他只是吃飽了,一個人縮在這邊,也沒什麼別的事可做「其實這種場面,有你就夠了,用不著我來的。」
韓諾從不拒絕父親的要求,韓子施要他出席什麼聚會,他一定到,只是,他真不覺得,自己在這種場合上,能有什麼用。
凌松澤忍不住笑︰「這話說得有趣,這是你的親事,我再能干也替不了你吧。」
一向表現得無憂無慮的韓諾都忍不住嘆了口氣,臉上的表情,竟也有幾分復雜。
每回談到這個話題,韓諾都有些不自在。
親事?
他從來沒想到過,這個神奇的詞會跟自己聯系在一起,只是,當初他那孝子的名聲忽然打響了,成親這麼遙遠的事,就突如其來地冒出來了。
當初,他大夢沉沉不知多少日,醒來時,就看到父親含笑的面容。
韓子施的臉,對著他時,總是親切的,溫和的,帶點寵溺愛意的。
可是,那一次人,他睜開眼,看到韓子施那奇妙的笑容,一向遲鈍的他,都隱隱有些不祥的感覺。
韓子施低笑著問︰「乖乖諾兒,你喜歡什麼樣的媳婦?」
這天外飛來,想都想不到的一聲問,問得韓諾目瞪口呆,現在他還能清晰地記得,當時,他的怔愕,驚詫與不安。
媳婦?
有生以來,他第一次結巴。
「媳婦……我沒想過……我應該還很小吧……」
「不小了,只是訂親的話,你這個年紀足夠了。」韓子施拿出一張又一張的大紅帖子給他看,臉上的笑容,就似誘拐純潔小孩的怪叔叔。「可是有很多人看中我家的諾兒,想把女兒許配給你這個大孝子啊。」
這麼遲鈍的韓諾都莫名其妙地流汗了。
「我……我沒娶過媳婦,我干不好……」
他是真急了。
韓子施惡劣地放聲大笑「這話說得有趣,你自然是沒娶過媳婦的,哪個男人第一次成親之前,都沒娶過啊。」
「不是這個……我……我沒經驗……我,I……」
直到現在,四年過去了,韓諾其實依然不知道怎麼解釋,每回提起成親,提起他未來的小妻子,他依舊茫然無措,只覺不安。
當年,韓子施沒有答應那些請求,這四年間,陸陸續續,還是會接到一些共結秦晉之好的聯姻提議,大孝子的閃亮名頭,加上大成號的產業,吸引力確實很強。
他有時問問兒子,欣賞一下兒子難得的忐忑不安,但也僅僅于此。
對于純粹因為完全的利益而提上來的聯姻,韓子施也並不是十分上心。
他打發了韓諾出來參加這樣的聚會,其實是讓那些人,看看韓諾是個什麼樣的人,他不需要讓兒子顯得有多麼突出,多麼了不起,他只要那些想要聯姻的人,看清楚,韓諾
並不僅僅只代表一個孝子的美名,他並不僅僅只是韓子施的兒子。
他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他也會說會笑,有他的想法意願。
他或許並不出色,但至少也眉清目秀,溫厚守禮。
另一方面,他也希望常常出去,參予到種種熱鬧中,出入盛會,也能讓韓諾有機會接觸到別家的女兒,否則,這個懶洋洋的傻小子天天呆在家里曬太陽睡懶覺,他要到哪年哪月,才能懂兒女之情。
可這個任務實在太難了,雖然凌松澤一直在小心引導,可是韓諾真的全無興趣。
大戶人家,或許有閨閣女兒,妙齡女郎,但內外有別,男女有防,哪里那樣容易見得著。
適齡的年輕人,在一塊,也許會談幾句,哪家女兒姿容好,哪家少女美名佳,可韓諾一向不合群,根本一絲好奇之心也無,就算凌松澤故意傳話到他耳中,韓諾也沒什麼興趣。
此刻一听凌松澤提起這話,韓諾就有些隱隱的頭疼。
凌松澤也忍不住想調笑他幾句。
這時,忽有人靠近,漫聲道︰「凌老弟,等會兒可要一展高才,讓我們跟著見識見識啊。」
慢條斯理,又特意拔高的聲音里,有著冰冷而毫不掩飾的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