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壽宴,韓諾應付得非常吃力。
背書也好,挨打也罷,哪怕寫上百幅這樣的壽字,似乎都比被一堆人眼楮閃亮地圍觀,贊嘆要輕松。因為他年紀小,有時候還要被那個自命親近的長者們模一把,撫一下。又或是被一堆號稱跟韓家,跟大成號關系極鐵的人,追著要字畫詩文,
不管他怎麼解釋,人家也不相信,他其實寫不出真的好東西。
幸好有凌松澤及時出手掩護幫襯,或是顧左右而言他,或是微笑著替他婉拒,或是直接出頭為他頂下那些債,否則,依他那人家提出要求,只要自己做得到,一般都會答應的好脾氣,這一場壽宴下來,還不知道得背多少債。
終于華宴散盡,可以回家。他一上馬車,就軟軟靠在凌松澤身上了。
雖然他一向懶怠,但這一回,是真累了。
凌松澤看他慘狀,暗暗好笑。
身體卻很自然地做出調整,準確地讓他能有一個最舒適倚靠的姿式。
這麼多年地照料下來,那些最細微的動作,都已成了習慣,腦子里還沒記起來,身體卻自然地做出反應。
「傻瓜,一點小事,本來沒必要出頭的。」
「他們不該那樣說你。」韓諾睡眼惺松,脖子舒服地擱在他的肩膀上「他們以前一直這樣說你嗎?你都沒說過。我今天要是不這麼干,他們以後還會一直,一直這麼說,是不是?」
他眯著眼,含含糊糊地說著,要不是凌松澤這麼熟悉他的人,幾乎就听不清楚他說的是什麼。
凌松澤只是笑笑,伸手用力揉揉他的腦袋,故意把他的頭發全揉亂了。
這頭小懶豬,平日里傻乎乎懶洋洋,可真遇上事,卻總是這樣,看得比別人更真切。
「我都不介意。你那麼在意什麼?」
「我就是在意啊,那些話是不對的。」韓諾嘟噥著。伸手隨意地抵擋了兩下,沒什麼效果,也就含含糊糊地抗議幾聲,無非就是嘟噥,不管是爹還是大哥,都有這樣的壞習慣。
這樣的抗議自然是無效的,凌松澤笑著問︰「對了,諾兒,老師以前雖也用多種字體寫字,好象也沒有二十余種那麼多,其他那些字體,你是哪里學來的?」
「我以前看到過?」
「以前……」凌退之進韓家教書以前韓諾還不到八歲吧,以前韓諾的幾個老師,無非就是本地的尋常秀才,學的也是常用的幾種字體吧?
以前,還有什麼以前,能看到那麼多字體,且明顯是照著大家手筆模仿的。
「諾兒……」凌松澤還待再問,卻听著輕微地鼾聲起,韓諾扒在他身上,已是睡得熟了。
凌松澤再不做聲擾他,看他睡得這樣寧靜安祥,只是安靜地保持著本來的坐姿,一動也不動。
他安靜地坐著,感受著馬車轆轆前行,感受著韓諾,緊貼在他身上的溫暖。
漸漸地,淡淡的笑容,在眼眸深處浮起,漸漸地,唇角輕輕上揚起一個美好的弧度。
其實,諾兒,小弟,那些他們一直說的閑話,我是介意的。
我從來不大方,只是嫌同那種人爭斗得難看,所以才裝作大方,裝做不介意。
諾兒,其實,你替我出頭,我真的很高興。
諾兒,原來,我其實這麼在意你在意這件事。
馬車到了韓府門前,差點就全身發麻的凌松澤抱了睡得正香的韓諾下車。
家里人習慣了見兩個少爺並排出去,一人抱著一人回來的場面,遠遠近近的,都相顧笑著。
韓家沒有太嚴厲的規矩,凌松澤不用立刻去韓子施那里請安見面,自抱了韓諾回房。
他兩只手被韓諾佔了,別的事都不好做,卻幸有個十四五歲,眉清目秀的大丫頭,笑盈盈迎過來,一路幫著將院落門戶,推得大開。
「少爺又睡了,真是越發懶怠了。」少女眼神靈動,笑語嫣然。
「大概是嫌我身子弱,幫著讓我練練臂力吧。」凌松澤微笑。
這大妞越長越是水靈了,韓家世僕里,她是唯一同韓諾年紀相當的小丫頭。
韓家人本來都是鄉下人,老爺少爺們還有個象樣的大名,僕人們的名字大多土氣,韓子施雖在城里當了富豪,卻並不附庸風雅,也不給下人們改名,大家原來叫什麼,就還叫什麼。
大牛大妞,這樣滿是鄉土氣,叫起來,卻叫人覺得十分親近。
若是別家,大妞這樣的丫環自然就調到少爺房中服侍了,只有韓家,這樣替下人們的名聲著想,她只做些端茶遞水,針針線線上的事就好,都不用往韓家父子身邊多湊的。
正因著這樣,凌松澤當年才有機會,到韓諾身邊,成為貼身之人。
這些年,在韓家,雖是陪著韓諾的時間較多,跟大牛,大妞這些孩子,卻也算是一起長大的。
現在雖說改口叫了大少爺,大家待他比以前恭敬了些,但私下里的親近隨意,卻沒什麼大改變。
他們低低談笑著向前,直到替凌松澤打開韓諾屋子的大門,看他們進了,大妞才笑著止步。
少爺大了,他的房子,她卻是不好進的。
這些年來,雖說凌松澤變成了大少爺,卻還是同少爺住在一處,床也沒叫多加一張,只不過以前架子床的一上一下,變成了如今的抵足而眠。
一些貼身的瑣碎事,也還是凌松澤幫著照料。少爺也是好說話的人,兩人在一處,誰也沒有不滿,誰也不覺得不方便。
有時候,他們都替這二位委屈。
老爺那麼有錢,兩位少爺身邊,安排幾個貼身照料的人又有什麼不可。眼看一天大似一天了,也該……
轉著念頭,大妞兒莫名地緋紅了臉。伸手到袖子里,模著藏在里頭的鞋子,心里回憶著剛才偷偷注意的凌松澤的腳,估模著大小差不多。
她悄悄地在門外徘徊著,想著不知大少爺要多久才能安頓好少爺,等他出來,是把這鞋一扔給他,轉身就走呢,還是大大方方,叫他先試一試。
本來是自小一起長大,極熟的人,莫名地,竟又覺羞急不安起來。
這小院里一片寧靜,大廳里,管家韓富卻是眉飛色舞,在添油加醋地轉述著壽宴上的變故。
馬車一回來,他就把趕車的大劉叫過來細問了。
大劉是在外頭守著的,只听了旁人傳的閑話,卻也會添枝加葉,說得活靈活現,再由老管家轉述給韓子施。
「老爺,這回你料得太準了,咱們少爺終于展了一回本事。」
「我這個兒子啊,平時是懶洋洋,什麼事也不關心的樣子,你就是當面罵他,他也未必願意動一下,可你要敢冤枉他身邊的人,他不給你把事情掰扯清楚,那就沒完沒了。」韓諾眼神溫柔,神情驕傲「當年,他四還沒滿歲,我x子也艱難,做生意,也貼身帶著他。說著好話,跟著別人的商隊合伙做生意,人家大商家,看不起我這小本買賣,路上對我呼來喝去。自家也是商人,一不如意,卻指著我的鼻子,罵我是上不得台面的奸商。諾兒就追著人家喊,我爹是好人,不是奸商,也沒有上不得台面……」
那個時候啊,小小的,四歲都不到的孩子,怎麼就懂得,一直追著人家喊呢。
那麼小,道理也講不通,凶他竟然不怕。
那商隊掌隊又氣又怒,大呼大喝,甚至還在自己不及相護時,抓了諾兒起來,打了兩三下。
那麼小的孩子,也不哭,也不驚,還是一本正經地說,我爹是好人。
一直跟著,一直堅持,人家吃飯時,他說,喝水時,他說,趕路時,他說,甚至人家睡覺時,他都要擠進帳蓬里,很堅持,很認真的在人家耳邊一直鄭重聲明,我爹是好人。
他一直看著,一直看著,明明知道,應該阻止,應該乘人家沒被激怒時,把這不懂事的兒子抓過來好一頓教訓。
然而,他只是看著,跟著,對所有人勸說他管管孩子的話,听而不聞。
那麼個行內頗有臉面本事的大掌隊,被一個四歲的孩子,邁著小腳追得滿隊亂跑,被人家小小的眼楮瞪著,用稚女敕的聲音,糾正了一回又一回。
罵罵嚇嚇,打兩下,完全沒用,再過激的手段,也沒法對一孩子用。
整整十幾天,大掌隊終于崩潰認錯,頹然承認︰「你爹是好人,你爹不是奸商,也沒有上不得台面。」
那一晚,他笑著哄了孩子睡,然後一個人離開隊伍跑出老遠老遠,在一片荒涼處,放聲痛哭。
哭完了,擦擦眼,沒事人一般回去,抱著孩子安然入睡。自母妻皆遜後,第一次,他睡得那樣踏實,那樣安寧。
他的孩子,他的至親。那個旁人眼中,一無是處的小懶豬。值得他給他最好的,值得他為他做一切。
這些年來,求親的意願收到了不少,卻沒有一個,真正是為著韓諾那個人。
孝子的名頭,大成號的財富,吸引人的僅此而已。
讓韓諾出門會客,那些早就習慣萬事計較得失的人,也不會覺得,他的溫厚良善,木訥純樸是優點。
要不叫我的諾兒顯點本事,你們還真當我家的兒子是根草了。
為了及早給兒子訂一門好親事,結一段好姻緣,韓諾也顧不得以前那要盡可能隱藏兒子天才的初衷了。適當地展現一點本事,還是必須的。
可是,怎麼讓那麼懶那麼懶,且又完全不介意別人對自己看法的小諾兒跳起來,發一趟威呢?
自然只有當著他的面,侮辱冤枉他身邊親近的人了。
別看凌松澤這些年常被那些不知好歹的公子哥們為難。但就算是紈褲子弟,那也不是完全不識大體,沒有心計的。
通常也只在私下場合找麻煩,公眾大場面上,未必會把不屑妒恨都表現出來。
否則,這些年,韓諾早該知道這些事了。
這次的事端,最初其實是韓子施悄悄選定了幾個最容易挑拔的公子哥,著人買通他們的隨身小廝,在參加壽宴之前,大力攛掇了他們,才把這個矛盾,這些敵意,全暴露到韓諾面前,韓諾也才知道,這些人嘴里流傳的,關于凌松澤的看法。
果然,諾兒他……
韓子施跟老管家對著笑,都四十歲的人了,經歷了那麼多風雨,一點沉穩的氣度也沒擺出來,笑得得意之極。
我家的諾兒啊,可算是雄起了一回啊。
凌松澤把韓諾送上床,替他解衣,為他蓋被,在床邊守了一會兒,看他睡得正熟,怕是還要大夢酣然好長時間,這才笑笑,徑自出來。卻見眼前人影一閃,手里只覺被塞進一物,再定楮看時,大妞兒早一陣風般地跑走了。
凌松澤低頭看,手上卻是一雙鞋。
厚厚的鞋底,柔軟的布襯,細致的手工,卻也不知道是這丫頭費了多少心思做出來的。
他安靜地看了一會兒,然後,淡若柳絲地笑了笑。
數日之內,韓諾壽宴一幅字,技驚四座的事,已是傳遍全城。
雖說張老爺把那幅字看得很緊,但也經不起許多人的面子和交情,不得已把字借出來,各家傳看把玩。只是千叮嚀,萬囑附地,看了一天,就要還給他。
這一日,這一幅字傳入了某處閨閣之內。
「小姐,太太特意送來,請你看看。」
一雙縴縴素手,姿式優美地接過字幅,看那一行行,一列列,墨跡淋灕的壽字。
良久,那一聲嘆息,方如秋風中的落葉,寂然而起,寥然而落。
「果然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