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整個韓宅喜氣洋洋，一片觸目的大紅絢彩。
唯有韓子施和凌松澤，新郎的父親和兄長，心境寂寥難言。
這一夜，他們坐在同一片星空下，隨意地低語閑談。
沒有了往日的禮數和疏遠，沒有了完美的尊敬與慈和，僅僅只是簡單地想到哪里，說到哪里。
「可惜這一次退之來不及趕回來，否則一定會很高興的。」
「師父這些年來太累了，整日陷于口舌之爭，樹敵無數，于人于己都無益。「
或許是今晚的氣氛太過微妙了，或許是今夜酒席上多飲了幾杯，或許是這個夜晚凌松澤第一次感覺到真正走近了韓子施，他竟難得地表露出不同的意見。
這幾年，凌退之風頭極盛。于關洛一帶，會遍名儒，識盡英才，每每講學，從者常千人，其中，甚至雜以婦女。
文人于民間，學問上的成就，倒比他為官一方時，顯赫許多。
他主張絕假還真、革故鼎新，稱許多故老相傳之規法禮儀為陳規陋俗。他著術立說，主張任心適性，反對過多的禮教，主張世人，無論男女，無論貴賤，皆應等同相待。他也一直大力反對，宗族之間，過于強大的牽系關聯。
短短數年之間，這個落魄文士，光芒萬丈。比韓子施這區區財主，耀眼了不知多少倍。
他的言論無疑引來了許多攻擊，許多爭議，但確實也招來了很多人跟從，很多人深思。
再讓他發展幾年，開宗立派就在眼前了。
相比之下，大成號再賺多少錢，凌松澤頭上再頂多少天才光環，也比不上這樣的成就。
隔著萬水千山，渭城的人們談起出身于本地，成名于遠方的那位名儒，無限的心馳神往。
數年來，書信往返，那些艱難起步，處處受挫，那些爭議是非，唇槍舌箭，一概只以淡淡的溫情語句掩了去。苦難艱險猶如煙塵，唯有對弟子的愛護關懷之心，從來不變。
在所有的榮耀，安然之後，凌松澤感到的，卻是深深的危機。
「我情願先生仍舊落魄而無聞，還在我們家里，教我讀書做人，不願他在千里萬里外，名聲顯赫，卻叫我x日提心吊膽。」凌松澤徐徐道「世人血脈相連，宗族相系，十個有成就的人，最少有九個，背後有一個堅強的宗族，何必非要冒天下之大不韙……」
韓子施微微一笑，回首凝視他，聲音輕如星月下的晚風︰「其實，很久以前，你就想說這樣的話吧？很多人都覺得，我對族人過于無情，哪怕這些人年來，我年年在他們身上花大錢，只要我兒子成親，沒把他們供起來，我就是不知禮，不懂事，對不對？」
凌松澤安靜地坐在磐石上，神情竟也安定如磐石︰「你給他們錢，給他們地，讓他們讀書，可是，我知道，你心里，他們什麼也不是。你花大價錢在他們身上，天大的事，也不跟他們徹底翻臉，不過是為了……」
他低頭，看著腳下茵茵綠草，然後，也輕輕笑笑「即然一直供著，今日何必做得這樣絕情，太行險了，萬一同文家僵起來，萬一事情鬧大了，出丑的，不還是小諾嗎？」。
韓子施微微冷笑︰「這個世道就是這麼有趣，壞人欺負好人時，別的好人通通看不見，哪天好人想報仇了，自有一堆好人要冒出來，要你凡事不要做得太絕，叫你要顧著大家的臉面，只是，我真沒想到……」
他冰冷地笑笑，目光在月下幽深森寒「毅寧，原來你也是一個純粹的好人啊。
凌松澤深深嘆息，平靜地抬起頭，目光定定看著韓子施︰「何必非要先生去出頭，那些人，連當你敵人的資格也沒有，你要善待也好，要追究也罷，無非是你自己的事，何需報復整個世界，所有的宗族。在你心中，怕是恨不得那些宗親從來不曾出現過，但不是人人如你所想，就算是在族內受到壓迫，遭遇不平的，也未必絕決如你。至少，我就曾無數次盼著想著能有親人，就算他們算計又算得了什麼。」
韓子施深深看著他，悠悠笑道︰「毅寧，若非今夜，你永遠不會，直接否定我的任何決定，是嗎？」。
凌松澤沉默不語。
是啊，今夜是為什麼呢？
席上酒喝多了嗎？
明明心間清醒無比，全無半點醉意。
怎麼多少年的心防，就這樣輕輕撤開。那些畢恭畢敬，那些服從尊重，終究煙消雲散。
「心里壓了多少年的事，終于能說出來了，是好事。人啊，總是不珍惜自己有的，又總是眼紅人家沒有的。毅寧，你是孤兒，我無法想象你對親人的向往，所以，你對我這種絕親絕情的心思，總不贊同，那是應該的。可是，毅寧，你不曾有過妻子，你不曾有過母親，你不曾嘗過失去她們的苦痛，所以，我的仇恨，我的憤怒，你也是永遠不可能真正感同身受的。」
其實今夜改變的，又何止是凌松澤。
那樣舒展開眉眼，如此柔和的韓子施，那個不再高深莫測，而願意打開心靈的韓子施，對凌松澤來說，也異常陌生。
「世人總愛以自己的心思來猜度他人。你想要有親人，便覺得我不應當，你覺得退之千好萬好，于是，當壞人的，便一定是我。」韓子施輕輕笑。
「是啊，要沒有我暗中出錢出力，拼了命推動，退之就算有三頭六臂，也沒可能在短短幾年間，就一舉成名。沒有我最初拿著錢去到處砸人，請一堆名人幫他造勢，他根本不可能在文風最盛的地方，立足收徒，沒有我拼命派人不顧價錢地搜集，找到無數書籍供他參考，他也難以寫出那幾本著作。他今日的一切輝煌，背後都離不了我的支持，所以，他就該是在跟我交換條件，為了替我出氣，去主張那些不討好的事……」韓子施冷笑「你眼中，心中你的老師就是這樣的人。」
凌松澤黯然無語。
「當然，他必不是這樣的人，但我利用他的心思，那是肯定的。」韓子施冷冷說「可這該是我的罪過嗎？毅寧，沒有我的支持，他也一樣會這樣做，只是道路會無比坎坷，也許要十年，二十年，才能有今日的成功，沒有我的故事，他也一定會提出他的主張，那是他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志業，自己的追求，你今日看著他的危機，日夜不安，又焉知，求仁得仁，這不是他心中所願呢？」
韓子施站起來，負手望月，目光深深「退之的那些舊事，你都知道的吧？」
凌松澤點點頭。雖然凌退之不怎麼講舊事，但多年相處，偶爾漏過來幾句，多少也能听明白。
凌退之當年和韓子施一樣，被族人剝奪了讀書學習的資格，但童子試中一顯才華後，族人就立刻把他當重點培育對象了。他不同于韓子施，與族人並沒有不可調和的矛盾，所以，當他得到官職，上任的時候，照規矩，愣是多了十幾個所謂親人要跟他討飯吃。
凌退之少年為官，還是有些熱血之心，耿直之志的，或者，簡單說，就是呆氣。
當時，他是看傻了，也看愣了，偏這還真是所有人都默認的規矩。那宗族少的官，還擔心上任之後，沒有心月復可用，要讓當地的吏員欺瞞呢。
他不得不模著鼻子認下來，帶著十幾個人上任，每個人身後都有親人，有家庭，算起來，居然有五十多個親人，要靠他一個官員吃飯。
他不是不用親人，不是鐵面無私，六親不任。
只是佔著大大小小的吏位，人人都覺得可以理所當然地撈好處，只不要太過份即可。
人人都覺得，凌退之有今日，他們凌家人出了力，現在幾十號人仗著凌退之的官職大撈特撈，也是應該的。
可是，凌退之忍不了，他覺得他自己即然可以清如水，親人們就也應該這樣。
可惜並不是人人如他這麼想。許多爭執沖突之後，事件越來越嚴重。
親人之間，互視如仇寇。
親人給親人下絆，吏員給上司挖坑。
凌退之應付得極吃力，卻終是都應付下來了。
做為一個地方官，他很合格，沒有任何失職之處。
然而，你做人再好，與親人不親厚，當官再好，管制不了吏員，那就是你的能力德性都不佳，不配為天子守牧民眾，該罷官就得罷官。
這個無意中成為許多官員眼中釘，前途絆腳石的不識趣青年官員轟然倒下，凌家族人這才茫然發現，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窘境．
以前凌退之管他們，罵他們，約束他們，他們不服氣，暗中不停動手腳跟凌退之做對，可現在，卻只能灰溜溜回到鄉下．
後來，凌退之一人天涯飄零，再不謀求仕途，就是知道，只要自己當了官，那些紅著眼等著喝血的親戚，又會冒出來，他要拒絕，還是不孝不悌。他四海流浪，很少歸家，就是過年過節，也很少回鄉，就是懶得同族人有什麼牽扯。
他並不仇恨，只是黯然神傷，心灰意懶。
如果不是與韓子施重逢，也許他永遠只是書劍飄零的落魄文士。
「退之也因宗族吃過很大的虧，但他自己並不記仇，他提出那些主張，不是為了復仇，也不是為了我，而是因為，那是他的思考，他的判斷。而且，這也只是他許多想法中的一點。同情女子無依，主張淡看尊卑，直面心性，尊聖賢，而有勇氣非議更改聖賢之言，這才是他學說的精髓所在，為什麼，你僅僅只看到了與宗族相關的枝枝葉葉呢？」
韓子施平淡地深深凝望著凌松澤，直到這個少年，終于很慢很慢地低下了頭。
「因為，我與宗族有仇，而你，其實一直隱隱地忌憚著我，防備著我，于是就覺得，這件事，總少不了我的推波助瀾，我的妙手安排，我的純粹利用……」
他輕輕地笑著，悠然說︰「其實，我很高興，毅寧，你還年輕，有憤怒，有喜惡，關懷對你最重要的人，想要保護他，想要為他爭公道，我很高興。你能待退之如此，盼你也能待諾兒如此。我承認，我對退之，不是完全沒有利用之意，但他不會介意，因為，他知我待他之心至真，他知我只是順從了他的心願，而不是違逆他的理想。毅寧，很久以前，退之臨行前就勸導過你，功利得失與情義不必分得過于清楚明白。把心放寬，世界自然就寬。」
他低笑著轉身行去，走出幾步，方駐足笑道︰「還不跟過來。」
凌松澤抬起頭，臉上有幾許茫然，眼中神情復雜，心中更不知有幾許糾結的心思，一時竟怔怔道︰「去哪。」
「有些東西，本想過些日子才給你看，只是，難得今日，你竟願與我交心，竟有勇氣來指責我，那麼，索性把那些事，那些話，今晚都說明說透了，你也安心，我也算了了一樁心事。」
韓子施大笑而去，凌松澤看著他的背影，遲疑片刻，才一咬牙，大步追上。
（嗯，沒錯，這章跟洞房沒任何關系，純是韓凌二人之間的事。俺不是在故意不停轉鏡頭，拖戲份，而是，大家所期待的洞房，到上一章，就那麼為止了。嗯，基本上，我不擅長寫某方面的文字，就算是真的純粹的種田愛情文，洞房里，沒準也就是打個省略號就成了。更何況，阿漢這方面，其實復雜許多。一直以來，設定中，他的洞房都是到此為止，後來，在發生了許多事後，會有阿漢的番外，或文素秋的回憶，再來證定因果，細述前因，說說洞房後來的情節。另，凌退之的戲份並不多，但他的生死禍福對整個故事，會有重要影響，所以才安排這一章，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