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席華宴終散場,深夜月明人靜。
凌松澤回到自己院里時,已經大半夜了,疲憊地連手指都懶得動一動。
這一夜,真是太累了。
跟著韓諾迎親,是件超級苦差事。
看起來,是韓諾一個人應了渭城一大半文人的挑戰,其實一大半是靠他的苦心撐過去的。
幸好迎親時出的臨場詩文題,要求應景應事,不能漫天出題,凌松澤事先代做詩文,又幾乎包含了方方面面,全無遺漏,才能應付過去。
幸好一般的議論題目,要求靈活思考的題目,通常沒有固定的答案,為了防止他們這邊狡辯,文家人一門心思專門考他書上的死問題,什麼怪,什麼偏,什麼刁,就盯著什麼來,偏偏正中韓諾下懷,只要他看過,就一定能對答如流,偏偏他看過的書實在太多,太多了。
不過,凌松澤一個人在月下皺皺眉,好象有幾本書,他也沒印象,似乎先生並沒有推薦過,韓家書房里也確實沒有,不知韓諾竟是在哪里無意中翻看過的。虧他當時還出一身冷汗,幸好韓諾都答出來了。
只偶爾出了幾個活題,被精神一直保持高度緊張的凌松澤半路截下題目,搶在韓諾之前答了。
迎親之時,出題答題都是合眾人之力的,伴郎幫著答題沒有什麼問題,反正前面韓諾的表現已經夠驚人了,倒也沒有人看出,那都是韓諾肯定答不上的。
這一場迎親文斗,韓諾這個出盡風頭的人,其實也就是死記硬背,問什麼答什麼,腦子都沒花一下,他這個看似旁觀的,卻是全程緊崩著,不敢放松一絲一毫。
對每一個文家人都微笑以對,听到每一句少年人憤怒囂張挑釁的話,年長者,不悅不滿的隱隱譏刺,一概笑臉相迎,謙恭應對。
韓諾所謂的才情和他的靈活應變,加在一塊,才算順利把新娘接了回來。
韓家這邊的一堆儀式,整場宴會,都是他幫著韓子施上下下下,應對周全,一場酒宴下來,不知喝了多少酒。宴散之後,收拾安頓,無數瑣雜之事,自然不能叫韓子施操心,他自要挺身,一邊擔下來。等到該做的事都做完了,身心都是疲憊至極。
可是奇怪的,居然一點也不想入睡。
他的兩個貼身小廝,強撐著要合上的眼,跟在他旁邊想服侍他入睡,被他趕了開去,自己一個人站在院子里,怔怔望著新人的院子方向,愣了一會兒,才慢慢地坐下來。
學著韓諾以前的姿式,仰著頭,呆呆看著滿天星月。
過了不知多久,略略恢復了些精神力氣,便自己緩緩踱了出來,自在夜色里徐徐行走,看那星光月色中,自己孤單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按理說,現在韓家,內外門戶嚴謹,各院都有人看守,晚上是不能隨便到處散步的。
但韓家實在是松馳了太久,這規矩一下子也緊不起來。剛買來的人,雖受了一陣子訓練,可今天實在是太忙太累了。人人都趕緊回去歇著,幾個守夜的婆子,還算盡職,扒在各個院落門口打瞌睡,起碼沒有溜走。
這種情形下,只要凌松澤不往韓諾和韓子施那兩處大院子遛達,估計別的地方,就是隨他轉了。
然而,他想不到的是,一個人幾乎是漫無目的隨意行走,竟會撞著另一個人,游魂一般,從對面茫然過來。
今夜月光清明,星辰漫天,各處點著的烈焰火把,大紅燈籠,都閃亮閃亮,彼此遙遙相對,面目都清晰可辨。
二人都是一怔,止步,過了一會兒,竟又相對笑了一笑。
正好走到家里圍出來的小花園里,韓子施笑笑,找了處石凳坐下。
凌松澤四下看看,沒找著凳子,就尋了塊大石頭坐。
這一夜,在自己家里頭踫上,凌松澤沒有施禮,韓子施也沒打招呼,莫名地,雙方心里都深切地理解,對方這一刻微妙的心思。
他們的兒子,他們的弟弟,再沒有往日那樣親近了。
不會再有深夜跑來搶被窩的兒子,不會再有聯床夜話,把他從冰冷噩夢里叫醒的弟弟了。
那個與他最最相親相伴的人,卻成了一個陌生的女子。
然而,這樣的事,又正是他們盡力促成的,此刻那淡淡失落,似乎也純屬自找。
韓子施安靜地望著新房方向,忽然輕聲問︰「你說,諾兒他這洞房不會出什麼岔子吧?」
凌松澤低笑,誰叫他們一個是爹,一個是哥,再好奇,再不放心,這時候,總不能去听壁腳吧。
說起來,韓諾在很多事上,表現得確實太呆了,基本上沒人相信,他能搞明白,什麼叫洞房。
韓子施好幾回想跟他講解,開口說了幾句,就覺得有些尷尬,偏韓諾居然就听明白了,還連忙表態︰「爹,你別擔心,我都懂。」
「你真懂。」韓子施很詫異,他那純潔地,天天在家里睡懶覺,從不胡鬧,身邊連個丫頭也沒有,才十五歲的兒子,他懂什麼。
「我真懂」韓諾努力點頭,大聲表態,就差沒拍胸口了。
韓子施不想懷疑從不說謊的兒子,又實在覺得這麼重要的事,不能隨便相信。可兒子這樣純潔的眼楮盯著他,他這當爹的有些話,那是真不好說,最後,象以前無數次一樣,難題就壓到凌松澤頭上了。
凌松澤簡直汗如雨下。
我也才十六好不好?
我也沒成親好不好?
我也沒有花天酒地,到處胡鬧,好不好?
你叫我教他
可惜,他說了不算。
「毅寧,你辦事,我最放心了。」韓大老爺笑mimi。
「毅寧,可憐諾兒沒有娘,這事,除了你,還有誰能幫我。」韓大財主很無助。
「毅寧,你的人品,我自是信得過的,不過,咱們在外經商,到處打點,很多交際應酬也是少不了的。上回陳財東,請你去翠芳樓談生意,不也順便喝了回花酒嗎?上上回顧家少爺拉你去百花坊看艷舞,你不是還贊了那花魁漂亮嗎?再上上回……」
凌松澤在韓子施狐狸般的微笑中敗下陣來。
這能怪他嗎,十六歲純潔少年的心靈,還不是為著大成號做出犧牲了,再說,他也只是看看,听听,真沒亂來啊。
只是這種事,再扯也扯不清,他只好悶悶地找人,掏了幾本市井間頗受歡迎的書,有字有畫,拿來當教材最是有效。
他心理掙扎再掙扎,最後咬著下,下定決心,袖著書來找韓諾。
結果,話才開個頭呢,韓諾就指出了他這個偽風月專家的許多錯誤,那書才一翻開,韓諾已經搖著頭說,這這這這一段,說的是不可能的,沒有男人能做到,那那那那張圖是亂來的,這種姿式正常人辦不到的……
凌松澤幾乎沒暈過去︰「你你你你真知道……」
「我知道啊,我比你們知道的多得多了,我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小韓諾的眼楮,還是那麼純潔。
凌松澤忍著滿身的冷汗,顫聲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難得一向有問必答的韓諾,這回居然沉默了好一陣。
他再怎麼單純遲鈍,也知道,要把他親身經歷的那些風月到極致的事說一遍,不,哪怕只是簡單透幾句,這位怕也得嚇死。
他愣了半晌才答︰「我看到過。」
這不是謊話,他確實看到過。
凌松澤幾乎淚流滿面。
先生啊先生,你知道嗎,你最擔心的呆學生,其實很早很早以前,估計還是小孩的時候就看過這種情書**了。
先生,老爺,我對不起你們,我這個伴讀沒當好,我這個大哥太失職了,天天住一起,居然硬是沒看住他啊。
崩潰了的凌松澤敗退逃走,渭城人心中的少年才子,商業奇才,在巨大的打擊下,痛苦至極。偏偏他還不能對任何人說起這個秘密。無論如何,要維護韓諾的形象啊。當韓子施問起的時候,他也只得硬著頭皮答「沒問題,我細細同他說過,他都記住了。」
韓子施特別關心兒子,他還不得不虛構細節。
「他有些害羞,不不……沒別的問題,雖然也嚇了一跳……」
其實嚇了一跳的是他自己。
現在,再听韓子施擔憂著韓諾的洞房問題,凌松澤神色奇妙,其實心情也十分奇妙地笑一笑。
「不會出事的。」
這小子天知道一共看過多少那種東西,經驗好象真的很豐富,這種事,估計就算我出了事,他肯定也不會出事的。
然而,事情絕不似凌松澤以為的那麼順利。
這一天,對韓諾來說,簡直如做夢一般。
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人家讓他穿衣他就穿,叫他上馬他就上,有人問問題,他記憶中有答案就順口念出來。一板一眼,一推一動,反正身後有全城最有名的官媒隨時提點著。
牽引新娘,三拜成禮,滿院子敬酒,回房喝交杯酒,一切一切,都是人家說一句,他就應聲去做,腦子都是暈乎乎的。
等到所有人都散去,一切的喧鬧都從身旁淡去,
整個新房,只剩下他和新娘兩個人,他還在發呆。
他似乎有著,許許多多奇妙的經驗,然而,這一切,與正式的洞房,正式的婚禮,一個正式的妻子,通通沒有關系。
韓子施跟他說過很多,凌松澤叮嚀過他許多,老管家老世僕們,悄悄跟他講過很多,但從不緊張,萬事隨波逐流的他,這一刻,依舊手足無措。
新房里一片靜悄悄,只有兩根紅燭燃燒時,低低的嗶碌聲,他只懂怔怔發呆。
直到,他感覺到,另一個人,心跳的速度越來越快,呼吸的頻率越來越急,重重喜服下的身體仿佛都漸漸崩緊,才倏然醒覺,他長時間的沉默,讓另一個應該被他保護,將他依靠的少女,受到了巨大的困擾。
他說過要好好待她,卻在第一天,第一個晚上,就讓她擔心害怕了嗎?
韓諾自己也困擾地皺緊了眉頭,笨拙懶惰的他,對世情的一切了解,大多都來自他那神奇的經驗,可這經驗里,從來不曾有過一個叫做妻子的女人。
他很小心,仿佛對著易碎的珠子那樣低聲說︰「對不起,我以前沒有娶過妻,成過親,我……我很笨,但我會待你好的,好嗎?」。
紅蓋頭里,文素秋又氣又怒,這是什麼意思,雖說夫妻第一夜相處,難免羞澀,但這樣干晾著她這麼久,簡直就是表達夫家的冷落啊。
好不容易說話了,這話里意思更怪。
沒有娶過妻,成過親?
語氣還挺遺憾的。
你要娶過妻,成過親,你韓家再有錢,我文家女,也不能當商人妾啊。
「相公大才,何以出此兒戲之言。」文素秋盡量讓自己的語氣不要有太多不滿,依舊輕柔婉轉,只隱含一絲不快。
妻子理當尊重依從丈夫,她要維持正妻的尊嚴,卻也不可失了女兒的柔順。
然而,韓諾還訕訕地說︰「我其實不是什麼大才,就是記性好一點罷了。」
文素秋不語,謙虛自然是好習慣,但過于妄自菲薄,就有點虛偽了。
那一筆好字,一篇佳文,她還輕輕收在袖子里呢。
看得仔細了,也能看出,韓諾那飛揚淋灕的字跡,還是不能和真正的書法大家相比的,但誰又會要求一個十五歲的少年,書法上真正自成一家呢。
能有那樣的字,那樣的文,已是極為難得了。
「相公何必過謙,今日迎親較文,風華文彩,我也是听說了幾句的。」她的語氣愈發和軟幾分,甚至帶上微微地敬佩欽羨。
「那都不是真的,詩文都是我大哥事先寫好的,我照著背就行。」
韓諾本想順口說明,能答問題,不過是因為,他能記得所有看過的書上的每一個字。
然而,他答應過韓子施,盡量不讓別人知道他那奇妙的天賦,雖然妻子與旁人不同,但新婚之時,暫時還是不要提。
所以韓諾遲疑了一下,就沒有再補充解釋。他只是沒做更多的說明,並不是說了謊。
新婚之夜,本當是男女雙方,最憧憬,最激動的時光,他竟老老實實告訴她,那一場轟動渭城的較才,是弄虛作假,卻又不曾告訴她,他其實真的過目不忘,胸羅無數書本里的學問知識。
(明天是周末了,我周末還是不在家,不過,盡力爭取不斷更吧,只是怎麼樣,也得很晚回家,再把兒子字頓好後,才能寫文,所以可能會更文更得極晚,大家倒也不用等。)